跑過馬拉松的人都知道,真正的馬拉松是最後十公里才開始的。
人如果有百歲人生,那五十就是一個臨界點,前面已有足夠的回憶讓人回味,後面尚有無限滋味讓你品嚐。
歲月崢嶸,跨過高山,越過流水,縱情過、傷心過,最後都走過來了,就像行山到達頂峰,上山時的疲累早已忘透了,是時候坐在山巔好好欣賞前面後面的風景了。
英文諺語over the hill卻不是那回事,說人生頂峰已過,漸走下坡,年紀更早至四十歲,四十歲就叫走下坡,不中用了。幸好我懂英文懂得遲,懂得這句話時已過四十,四十多才自學編織,感覺自己才剛起步。
四年前回香港,與幾位中學同學相約,重走幾十年前從屯門走到元朗的的一段麥理浩徑。
當年大伙兒十個人,只有我一個女的,大槪其他女生較難約吧。我是舉凡籃球、騎單車、遠足、打保齡球、游泳、燒烤,舞刀弄槍,逢叫必到,逢到必早的人。那時我也私底下問一位很老友的男同學,為什麼喜歡找我出來玩,他也很坦白說:「你不像其他女生那麼麻煩。」《秋天的童話》中,船頭尺初遇十三妹,就教她一句英文:女人很茶煲。十三妹杏眼圓睜問是什麼意思,船頭尺一臉得意地說,你不懂英文的嗎,茶煲就是trouble,女人很麻煩的。
「女人麻煩」,用現代的話說,大槪是公主病吧。
因為沒有公主病,所以自小到大,跟很多男同學都很老友,這也跟我讀理科有關,班上男生比女生多,我又是一條波牛,自然跟男同學合拍得多。女同學喜歡的東西,我大多沒有興趣。跟我熟絡的中學女同學,都是跟我老友的男同學的女朋友。我就是那種沒有殺傷力的閨蜜,但卻是有行動殺傷力的基友。讀書時,曾在學校一言不合,就給了男同學一個右鈎拳。對方想不到我會出拳,閃避不及就被打到臉也歪了。
當年夏天一個周末,大家打籃球打膩了,有人提議去遠足。出發地點是新墟何福堂中學。那時是不是叫麥理浩徑我也忘了,總之提議的同學說從新墟上山,沿着山路走,就可以到達荃灣。這位同學就是之後某天,提議三人行,去城門水塘行山,結果把我扔在後面不理的男同學,也是當年相約三人行去大陸旅行,在石林旅遊區被困酒店,天未亮,於是提議爬窗逃走,然後趕乘長途巴士回昆明市中心的男同學。
現在回想真有點奇怪,我跟對方不算很熟絡,但人生有很多有趣的經歷,原來都是因他提議才一起做的。如果今天再有緣相聚,我大槪又會聽他的讒言,再做些無無聊聊的勾當。
那天陽光普照,我們一行十人,興高采烈繞過何福堂中學上山,遠眺青山下的屯門,那時仍沒有屯門市中心,屯門仍是很荒蕪的,輕鐵西鐵也沒有,新發邨仍在,來往屯門和元朗仍是九巴的巴士。那時青山灣開去元朗的53號仍是單層巴士。老實說,繞田廈路和屏廈路那些又彎又窄的馬路,坐雙層巴士真有點害怕呢。
大家當時根本沒有遠足經驗,只憑一腔衝動,說走就走,沒帶水,也沒帶半點糧,毫無準備下就去了。那時誰也沒有帶地圖,我也沒留意,只顧跟着大家走。男的走得挺快,我只好努力跟上大家的腳步。大家邊走邊笑,走到一處,男同學們停步了,不是休息,說是要看看路標。
結果這一看,還是沒有看清楚,我們迷路了﹗
明明是沿着山路,明明是看到屯門公路的,我們卻越往山的深處走去,離公路越來越遠。太陽很惡毒,又沒有戴帽子,口渴得要命。有同學提議喝山上流下來的山水,我看着山石有點髒,水也不知是否乾淨,怕拉肚子,搖頭說不喝。
本來預計三小時的行程,結果走出個八小時來,大家越走越累,往後的山徑都沒有路標,也不知自己走到哪裡去了。走到黃昏,太陽都快下山了,我們仍在山頭轉來轉去。
「大哥,什麼時候才可以下山?快渴死了……」大家都在呢喃着,有人開始埋怨,有人開始罵。
最後,終於走到山頂,看到山下村落一點點的燈火,大叫:有救了﹗
當一個人很渴時會有多瘋,以前從沒想像過,那時大家明明已餓到頭暈眼花,手足乏力,那一刻,好像充夠電力的電兔,人人爭先恐後的一口氣衝下山去。
到達山下村口時,大伙兒直接就衝進一間士多裡,大聲喊道:「有沒有可樂?」連平時不喝汽水的我也買了一瓶可樂,咕嚕咕嚕的灌進喉嚨,因為那時並沒有瓶裝水的啊。
每次一提起此事,大家就罵聲四起,一罵罵足幾十年。
現在,鬢邊染霜的我們,人數減半,當年同行的四位男同學,加上兩位太太,一行七人,重遊舊地,青山依然,綠水仍在,但往日的豪情壯志早已化作閑情逸志,悠悠閑閑地拾徑而上,徐然而下,什麼時候到達終點已不再重要了。
途中走到當年停下來喝山水的地方,男同學指着旁條一條大水管說:「還記得這裡嗎?當年就是在這裡喝的水。」我努力尋找那遺忘的記憶:「不是流下來的山水嗎?這水管都生鏽了,髒得要命,幸好當年我沒有喝。」
走畢全程,下山時,那小村已人面全非,認不出來了。當年的士多早已不見,附近開了幾間小菜館,同學說,小菜做得一點也不賴呢。
人生苦短,難得還能有三五知己結伴同行,行罷盡吃一頓,夫復何求。
(原文寫於2017 年1月22日,本文為修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