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椎手術後兩天手寫的日記。那天應該是晴天,因為出門時我沒有拿傘。
二○一四年,五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清晨四時起床(今天我五時十五分起床),五時出門,獨自坐地鐵到上東城的醫院。地鐵站出奇地有點人多,原來很多人這麼早就起來上班。
五時四十五分到達醫院的十樓,辦好入院手續,就靜心等候。
手術前來了很多護士和醫生,名字太多,只記得負責登記的一位,像是華人,洋名叫杜麗莎。麻醉師也來了,名字叫羅傑,膚色深褐,不太肯定族裔。跟着主診醫生森馬斯醫生也來了,黎巴嫰裔,高鼻濃眉深目,會說法語,樣子有點像博物館的大衛像。他在病人履歷上開首這樣寫我:「XX歲,性格樂觀開朗……」我不知性格跟病歷有什麼關係,是在統計正能量的病人手術的成功率會高一點嗎?
幾天前,我給森馬斯醫生打電話:「我不再痛了﹗是不是表示已沒事了?」
森馬斯醫生停了半刻才說:「這可不太好了,是神經可能已壓壞了的徵兆,沒有知覺了。」
聽完,有點不太相信,覺得這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他繼續說:「我擔心你會隨時大小便失禁。你儘快來診所,辦理做手術的手續。」
第二天,我上了他的診所,簽了名做手術,再去醫院照了一遍X光。
下午,收到另一位脊椎骨科醫生秘書的電話,她說醫生想見我。兩個星期前,我給這位全市最好的脊椎骨科醫生打電話,本來想聽一下第三方的意見。他秘書接電話,說醫生要先看我的病歷才決定見不見,普通問題的病人他是不會見的。那一刻,收到秘書小姐的電話,不知是榮幸還是不幸。我告訴秘書小姐,剛簽了字讓主診醫生給我開刀了,謝謝她的來電。
在醫院等候時,最後來了一位菲律賓裔護士,名字忘了,她人很好,給我找來內褲。她說換上他們的較好,因為手術後身上什麼衣物也會扔掉的。
換上手術袍,她帶我穿過走廊,因為不准戴手錶,我也不知道時間,眼鏡也摘了下來,一併放在衣物包中。幸好我度數不深,周圍的東西也看得一清二楚。進手術室前,我自己戴上了手術帽。
手術室很光猛,有五個人穿着綠色袍在等着我。護士小姐給大家介紹我是誰,大家給我說了一聲hi。
我把衣物包放手術床下,爬上了手術床,麻醉師羅傑先過來給我的左臂插針,他還鎮重的說這針會有點痛,他沒有說謊,真的有點痛,我還感到他在轉動針頭,我痛到叫出聲來。
一會,森馬斯醫生進來了,戴着手術帽和口罩,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他有一雙很大很有神的眼睛。
我躺在床上說:「森馬斯醫生,我認得你的聲音。是你吧。」我的左臂仍插着那支針。
他笑了幾聲,問:「就算我說法語你也認得出來?」
我說:「當然。還有誰會說法語?」
他說:「羅傑醫生也會說啊。」
然後傳來一陣笑聲。
他忽然又問我:「手術後要喝酒嗎?」
我搖頭說:「不,雖然我會喝。」
他繼續問:「那你愛喝什麼?」
我說:「水。」
他走過來,不相信的睜大眼望着我:「香檳好不好?羅傑可以給你調一杯馬天尼的。」
我堅持:「水。」左手的針已沒那麼痛了。
護士忍不住插嘴:「綠茶最好。」
跟着大家又笑了。
我答應了:「那綠茶吧。」
我只記得森馬斯醫生最後說了「香檳……」
醒來時,我人已躺在康復室的床上,等候被推進我的病房。喉管插得喉嚨有點乾,聲音有點沙啞。我四處張望,沒看見森馬斯醫生,另一位醫生走過來說,他見到森馬斯醫生,他說手術很成功。
(手術後每次完成半馬和全馬後,我都給森馬斯醫生寄上拿着獎牌的照片。有一年,我買了蛋糕去診所探望他,他剛好不在,護士們告訴我,當年他一早就到醫院準備,別看他平日嬉皮笑臉的,全醫院上下都知道,他人其實非常認真)
下午,我被推進病房,同房有一位老太太,昨天才做了頸椎手術。她病床圍着家人,他們見到我時問我:「你是歌手嗎?」
我喉嚨還有點痛,啞着聲音說:「你們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唱的。」
老太太叫瑪莉琳,是一位詩人作家。床頭和房間都堆滿鮮花和祝願卡。她晚上都睡不好,可能很痛,整晚都在呀呀地叫。我因為兩腿紥着血壓氣泵,每隔一陣就給兩腿施壓,就像量血壓一樣,但是我的是持續不斷的,鬆了,又再慢慢收緊,每次聲音還很大,吵得我根本無法入睡。
我聽到她在喊痛,就跟她說:「不好意思,是我吵到你嗎?」跟着她會隔着床跟我聊起天來,說她的雙生妹妹怎樣怎樣,然後就睡着了。
出院那天,森馬斯醫生出現了。我可以下床走路了,他說我康復得很好。我給他看我帶來醫院看的書《廚房裡的哲學家》,原著是法文。他看了封面的法文一眼,說:「意思應該是食物的哲學家啊。」
在病床上辦好了出院手續,我就下床,拖着腳步準備離開。
護士卻在後面喊停我:「等一等,你不能這樣走的啊?」
我回過頭來說:「我可以自己走的啊。」雖然背脊的傷口仍很痛。
護士攔着我說:「不可以,病人不可以這樣出院的。你在這裡等一下。」
於是我坐回床上,獨自在房裡等着。瑪莉琳已由家人接走出院了。
等了四十五分鐘,卒之有個男護士敲門進來,兩手還推着一部輪椅。
我問:「一定這樣出院的嗎?」
男護士點點頭。我坐上輪椅,坐電梯到地下,他一直推我到街上,給我攔了一部出租車,司機以為我走不動,下車扶我上了車。男護士隔着車窗說:「祝你早日康復。」
(我的確復元得很快,半年後可以像普通人的走路了。但是,右腿神經因為壓壞了,手術也治不了。)
(2020年5月23日發表於Matters)
医患关系真的是好。
我跟每个医生的关系都很好的啊,尤其是我的牙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