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和香港很像,但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紐約不會打風。每年夏天,香港都被颱風吹襲,廣東話稱之為打風。老實說,小時候的我很喜歡打風呢。
打風時會下大雨,我喜歡聽雨聲,雨聲打在石棉瓦屋頂和窗戶的聲音,滴滴溚溚,非常有節奏,而且不累,是最好的催眠曲。雨勢大時,雨水像潑浪一樣撲在朱砂紅的鐵門上,沙沙地響,像浪聲。我們留在屋子裡,感覺很安全,我特別喜歡這種安全感。
有一年掛了八號風球,後來升為十號,是最高級別的颱風。我攀上靠東的窗台,踮高腳,隔着玻璃看外面的風雨,灰濛濛一片,模糊的雨水中,看見一田之隔,包了瀝青皮的木房子瑟縮在狂風暴雨中,那是幼稚園、小學和中學同學的家,他們家有四個孩子,都是男孩,與我家後面生了四個都是女孩的鄰居相映成趣。
看得入神之際, 木房子的一片屋頂被掀開了,然後一整塊屋皮被風扯了下來,吹到坑渠的另一邊。之後半天,我家突然多了六個人,鄰居一家到我家避風。我和同學沿着木梯爬到閣樓去玩,那一趟木梯,掛在閣樓的齊腰木門外,與廳堂的地下幾乎成一直線,上去時面朝內爬上去,下來時,我都習慣面朝外,嗒嗒地從上面走下來。
今年六月去了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有很多舊房子,三四層高,都要爬一道木製窄樓梯,去一家有名的薄餅店,開在二樓,一看樓梯,陡斜度竟然跟我老家的木梯可以匹敵,只見侍應生嗒嗒地踏級而下,神態自若。同行友人猶豫了很久才上去,吃完下來時舉步維艱。我就輕輕鬆鬆地一步一級下樓。
想不到小時候的生活,練就了我歷險如夷的技能。其實也有小秘訣的,就是儘量將重心放在身後,這樣下樓時就不會跌下來的了。
鄰居和我爬到木梯的中段,那個位置剛好從窗戶的氣窗看到外面的世界。我家全屋的窗戶都用石灰糊上碎花紋玻璃﹐外面看不到室內,保持私隱,但屋內人也看不到窗外,只有最上面的氣窗是透明的玻璃。那時候,我爸沒想到窗簾這玩意,這是有錢人才有的東西,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
那一天我們和鄰居是怎麼度過的,已全沒印象,大槪是呆在家裡一起看粵語長片吧,那是每次打風的必備節目。那時候的電視節目很簡單,小學分上下午校,有些節目是下午播完,翌日上午重播一次,但打風時就不能重播,只好連續插播幾小時的粵語長片。由朝看到下午,都是播不完的粵語長片。
如果有人奇怪我們這一代為什麼如此熟悉粵語長片裡的新馬仔、鄧碧影、于素秋、曹達華,都是父母一代的人物,那是因為電視經常播,耳濡目染。入了腦,自然記得,越久遠的,記得越牢,年紀大了,近事反而水流瓦背,過目即忘了。
打風有一樣有趣的,就是每次打風,都會水淹。我家的田和鄰居的田在最低窪地方,浸得最厲害,成了一片泥黃色的汪洋。我爸種的是西洋菜,夏天都不用摘,田裡只剩下豬毛草,豬毛草是和西洋菜共生的,很柔軟,夏天躺在上面涼透心,還有一些剩下來留種的菜苗。菜苗可以賣給別人種田,但一場大水就把菜苗都浸壞了。我爸會對窗大罵上天不公,又會埋怨自己太早留種,有時又會埋怨早知不留,每年如是,總之,每年都總有一兩件不如意事。但人生就像明知前面有一個洞,也偏要踏上去,因為命如此,怨也沒有用。我爸可能期待奇蹟會出現,但上天似乎從沒眷顧過他。
風停了後,我都愛出去玩水。村裡人畜共糞的臭坑渠泛濫,黃泥水翻過土堆成的堤壩,淹掉了所有的田。那時候,我最愛趿着人字拖鞋,跑到村路上去踢水,兩隻腳像海中的戰艦,轟轟烈烈地在水中前進。幾個鄰居男孩提議到豬欄去玩放紙船,我就回家,用日曆紙草草摺一隻紙船,跑去豬欄外面的小坑渠跟大家集合。
豬欄外的小坑渠旁早已堆了幾個男孩,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其中一個較年長的,是我一位鄰居的大哥哥,他一隻手有六根手指,所以特別記得他。這道小坑渠是水泥蓋的,平時水很少,不是豬欄主人沖洗豬糞,也沒有幾滴水。
風雨停後,小坑渠卻水滿了,而且形成急流,放一隻紙船下去,船兒會順流而下,穿過草叢,然後沒入一條泥渠裡,之後再沖出去村外,長大後才知道,最後會流出屯門河,出了大海。我把紙船放下急流,紙太薄,很快就沉了。
大哥哥從地上撿了一塊枯葉給我,說這個也可以當船。於是,大伙兒一人一塊葉,一起放湍流中,然後就爭相追着幾葉船,看誰的船最快沒入草叢中。
打風就會水淹田,一直維持到老家拆掉,而且越來越嚴重,有一年更淹到家裡,一覺醒來,我書架最底層的書全部浸濕了,曬了一個星期也曬不乾,只好忍痛扔掉。
後來我討厭打風,就是因為水淹。每次水淹,我都要穿着人字拖鞋涉水而行,書包裡放着一隻乾皮鞋,到了學校才換上,但一腳臭水,回到學校時都很尷尬。奇怪香港人不太穿雨鞋,我也有一雙墨綠雨鞋,但沒有人穿着雨鞋上課,穿雨鞋的,不是賣菜,就是賣魚的街市小販,還有我爸,種田的都愛穿一雙黑色短雨鞋。
除了水淹,打風有時還會停電。如果颱風伴着雷暴,就必然會打中村裡的電箱,電箱一爆,半條村都會停電,包括我家,要等幾天才有人來修理。家裡都常備白蠟燭,沒電就早點煮飯,沒電鍋,有瓦煲,用火水爐也可以燒飯炒菜,一家人吃個蠟光晚餐,吃完就早點上床睡覺。
以前打風,每個颱風都有一個漂亮的名字,什麼溫黛、荷貝,大家戲謔是風姐,但是,原來颱風命名是有一條規律的,現在的颱風,名字都很古怪,有一次聽到有個颱風叫玉兔,更甚者是山竹,還以為是報紙寫錯了。忽然之間,不禁懷念起以前的風姐,名字都那麼親切好聽。
嘩! 呢篇文! 好喜歡! 有童年有現在,有人生~
不是謙,好求其寫的啊。謝謝欣賞。
🏆《~ 見到個獎嗎
虛擬嘅啫。多謝先。
「人生就像明知前面有一個洞,也偏要踏上去,因為命如此,怨也沒有用。」要抄低
簡直係金句中的金句
你們真的太誇奬了,有點汗顏。
當年我屋企都一定有白蠟燭,日常停電就會點起作照明 🙌
以前家居常備,現在很少人有的了,停電是上世紀的事了。
看完感覺台灣人和香港人有同樣的情懷呢!我小時候最喜歡颱風,因為代表不用上課,每次颱風來的前一天晚上都和我哥在家守著電視新聞期望不用上課的公告出來。現在每次下雨我都覺得有種放鬆的感覺,喜歡窩在家看書、聽音樂,不過有事得出門就比較麻煩了⋯哈哈
哈哈﹗住村裡的孩子都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