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言敗的蘇珊

七十五歲的蘇珊，跟教練和伴跑員，最後一位衝過紐約半馬終點。半年前答應了她，會給她打氣，我沒有食言，今天跑到中央公園，站在離終點還有八百米的地方，舉着寫上她名字的紙牌。已過了三小時，望着許多跑手在最後一段八百米，已無力再戰，拖着疲乏的腳步走向終點，預計蘇珊要三小時半完賽。

義工們都開始收工，連播音樂的唱片騎師也在收拾器材，站在我身後的兩個警員仍然站崗，不斷有騎單車的遊客走過來問路。

本來晴朗的天氣突然轉暗，颳起陰風，握着紙牌的手指開始有點僵硬，要隨風擺動，增加一點暖意。

六年前認識蘇珊，那時我剛加入了競走團，冬天有一個活動，大伙兒去布朗克士的凡高倫公園(Van Cortlandt Park)練習。那地方很遠，我第一次去，坐的地鐵也很轉折，要中途換車。一個人坐在一號地鐵上，到了一個車站，有一位年紀比我大的女士慌張地走進車廂，但又像上錯車一樣，想轉身離去，但車門已關上，看她的衣著像是去健行的，我大着膽子問她是不是去凡高倫公園。她點頭稱是，我說我也是，大家坐在一起去吧。

我介紹自己是競走團的，她說她也是，剛加入，這是第一次坐地鐵去布朗克士。她說因為換車時太匆忙，丟失了心愛的墨鏡，所以很沮喪。我說丟了就再買吧，不要因為墨鏡壞了心情。她說她叫蘇珊。

到了公園，天氣好到不得了。蘇珊跟我說：「你說得對，天氣這麼好，不要因為小事壞了心情。」我們一邊走一邊聊天。她是醫院護士，已退休多年，現在只在學校裡幫一點忙。

練習完，大家去附近的餐廳午饍。蘇珊跟別人一起坐，我沒有跟她再交談。

付賬後上洗手間，一進門，蘇珊一看見我，就興奮地尖叫：「我找到墨鏡了，原來在我的腰包裡﹗你說得對，幸好剛才我沒有再不開心，否則就浪費美好的一天了。」我聽了，替她高興，也忘了上廁所，轉身推門出去，跟着再推開一度門出去跟大家集合。

我還扭着頭跟身後的蘇珊在說話，待回過頭來時，赫然看到前面有兩個男人拉下褲子在小解﹗我連忙低下頭道歉：「不好意思﹗開心過度，走錯了門口。」邊說邊退出了男廁。

幸好蘇珊只顧着看墨鏡，沒有注意到我走錯了門口，我拉着她匆忙逃離現場。

後來日子久了，我和蘇珊跟幾位談得來的隊友，經常出去吃飯玩樂。

蘇珊的丈夫是獸醫，去世多年，兩人有一子一女，子女也各有孩子，她和先生的家族都很大，每次家庭聚會都近百人。她本人在長島長大，衣食無憂，完全是一個幸福家庭的樣辦。

我很喜歡聽她講子女和孫兒的故事，每次談起女兒，她眼神發亮，非常自豪。有一次，她的孫女來探她，她就帶她去了總督島野營看星星。蘇珊很喜歡喝泰式奶茶，我和隊友每次都給她買一杯，逗她開心。

蘇珊自知體能不及大家，但也努力鍛煉，後來更去參加比賽。我們知道後，每次都輪流參賽，陪她一起走，確保她安全完賽。有一次我跟她參加八公里賽事，繞了一圈，她忽然問我，我們過了貓山(Cat Hill)沒有？我們早已在半小時經過貓山了，爬了一次坡，現在快要到終點了。

她頭腦有時不太清醒，我們就是擔心她在途中迷路，她有一次真的繞錯了路口，多跑了兩公里才到終點。

七月四日國慶日，她都邀請我們幾個隊友去她家看河上的煙火表演。有一年一進入她家門，她叫我看一個東西：一幅立體雕畫，原身是一張照片。仔細一看，原來是我和她在八公里比賽時的一張合照。

她一點也不像她的年紀，我很希望將來活到這個年紀時，人生也像她這樣積極多采，我經常這樣跟她說。我們常說還有很多東西要一塊兒去做，例如相約去城市島(City Island)吃海鮮。誰知疫情驟然而來，殺大家一個措手不及，大家只能獨自練習，沒有再見面。

去年，蘇珊跟我說，決定不回來競走團，改去跑步了。聽後有點茫茫然，在紐約，友情如在沙上築城，潮水一來，就沒了。

緣份是很奇妙的事，本以為從此看不到蘇珊，但去年開始回去競走團練習後，每次練完後在公園獨自蹓躂，卻總讓我碰上蘇珊跟跑步教練在練習，她每次都穿上黃衣，每星期如是。蘇珊笑說，如果有一個周末練習時碰不到我，她會以為我有事了。

此時的我拿着紙牌，在中央公園等了一小時，賽道上已見到遠處的半馬專用救傷車和回收車，徐徐地駛過來，但仍看不到蘇珊的影子。

有個長髮的中年女人走過我的身邊，問我是不是在等參賽者，我說是，我在等蘇珊，連我身後的兩位警員也知道我等的人叫蘇珊。

跟着這位好心的中年女人跑回來跟我說，剛看到最後一個是一位女士，她棄賽，剛上車了。

不會的﹗蘇珊不會棄賽的﹗她一定會堅持走到終點的﹗

我拿着紙牌朝救護車方向走去，忽然看到救護車旁有一位穿着黃衣的女人慢慢地走過來，那是蘇珊﹗身旁是她的教練和陪跑員。

大家都很興奮﹗我舉着紙牌跟在賽道旁，邊跑邊喊她的名字，連前邊的電單車騎警也停了下來，讓我們先行。

最後，蘇珊得償所願完成了半馬，接過了獎牌。

不過，隊友卻同時捎來另一消息：因健康問題，蘇珊會搬離紐約，跟女兒一起住了。這一場可能是她人生最後一場路跑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