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

二十多年前，去了一趟雲南和四川旅行，之所以捨棄東部一帶繁庶的城市如北京杭州上海之流(這些三十多年前公幹時已去過)，選擇到中國西南部，只因相信那時候當地的民風仍然純樸，未受資本主義的污染。

臨離開雲南時，我們坐長途巴士到達雲南和四川的邊境，然後再坐另一程長途巴士去瀘沽湖。瀘沽湖是女兒國，早在大學唸書時風聞，男同學一談起就很興奮，有一年暑假，有個男同學更隻身去了，事後怎樣，我沒有追問，不過他好像還去了四川，吃了什麼火鍋，因太熱氣，回來時嘴角潰爛，吃不了飯，很凄涼。

去瀘沽湖時坐的長途巴士，現在未必有勇氣坐了。上山路窄，九曲十三彎，還沒有路肩。我坐在靠窗位置，探頭出去，根本看不到馬路，往下看就是懸崖。當年不怕死的我，還打開窗戶，倚着窗打起瞌睡來，半睡半醒到了終站，名字也忘了，是大部分遊客必到地方，有民宿。

我們沒有下車，因為上車前已問司機可否載我們到沒有遊客的地方，我另付錢。司機一口答應，說他妹妹住在湖另一邊的小村，可提供食宿，沒遊客。所有人都下車了，唯剩下一個中國內地女遊客，沒有下車，我跟她說，我已付錢包了巴士，請你下車。

她忽然像聽不懂國語一樣，自個兒坐到司機身後，裝作熟人一樣說，我也要去好玩地方。

我見她賴死不下車，怕司機難做，就說開車吧。

車開了半小時，其實多久也忘了，都是顛簸泥路，根本不是馬路，開到湖邊，遠處只有一間土房子，司機說，那是他妹子的房子，我們可以去住。

我們穿過前院，看見有一條黃狗，吠了兩聲，主人過來就沒事了。女主人帶我們進去房子，光線昏暗得只辨人面輪廓，房子中央，由上而下搭了一個三角架，中間吊了一個黑色鐵鍋，鍋下面還生着火，火屑噼嘞啪啦在響。女主人帶我們去後院看房間，有兩個房間是相連的。女主人說，旁邊住了一位前來修道的喇嘛，我就住在他旁邊的房間。房內只有一張木板床，一條被子，打開被子時，跑了兩條蜈蚣出來，被我一下扔到地上踩扁了，牆角也有蜘蛛網。

我從小住村裡，睡木板床，蛇蟲鼠蟻見慣了，有蜘蛛的地方應該很安全，什麼蟲子都被牠吃光了。住房費很便宜，再加一天三頓飯錢，我住三天，就一次把錢全付了女主人，還特別交代一聲，請給我安排交通去長途巴士站，我還要趕火車去攀枝花，再轉火車去四川。女主人不太會說國語，頻頻點頭，以示明白了。

那位跟我同來死不肯下車的女遊客，瞄了一眼房間後，已開始呱呱大叫，問有沒有好一點的房間，這地方怎可住人。

之後幾天我都沒再見到這女遊客，耳根清靜，她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

村裡的生活很簡單，一早起來，吃過女主人準備的早點，就去湖邊散步。小山丘上，樹下坐着鄰房的喇嘛，女主人走過來，用手往嘴角一抿，然後搖搖手，表示那喇嘛不跟別人說話的，叫我不要打擾他。佩服之心油然而起，從早到晚，坐在那兒打坐，也要很大的耐性。

傍晚，黃昏日落，湖邊的景色令人神醉。那喇嘛終於從小山丘上徐徐步下，神情平淡，不喜不憂，只跟我合什點頭。不知他今天悟了什麼人生大道理。

在小村的幾天，我就隨處走走，還遇到了一條小黑狗，一直尾隨我不走，我躲到石頭一邊，牠很聰明，竟然鑽到另一邊從我身後包抄我。眼見黃昏了，仍撇不掉牠，心生一計，撿了一根樹枝，扔到遠處，小黑狗直奔而去，我就趁機溜回民宿。

一腳踏入前院，回頭再看，沒有狗影，馬上關上木門，心裡沾沾自喜，女主人家還有一位大叔，會說國語，見我神色慌張，問我什麼事，我說有條狗跟了我一整天，被我甩掉了。

大叔指着前院欄邊問，是不是這一條黑狗？

人狗登時無語，你眼望我眼，互相對視。

怎麼辦？我又不想踢牠出門口，想起也很抓頭皮。

「牠自己會回家的。牠家在湖另一邊的村子，經常走過來玩的，至喜歡跟着陌生人走。」

原來是慣犯﹗害我擔心了一整天。

第二天，我沒看到狗了，離開前去湖邊蹓躂一會。路上遇到一對剛到的夫婦遊客，說有一條黑狗跟了他們一天，不知怎辧。

我突然有一種天王上身的感覺，用權威口脗說：

「牠自己會回家的。牠家在湖另一邊的村子，經常走過來玩的，至喜歡跟着陌生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