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

我爸是大躍進時從大陸偷渡去香港的，當年村裡餓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爸的父親，村裡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叔比我我爸更早偷渡去了香港，偷渡是犯法的，在大陸被抓到要坐牢。幾十年後，大陸開放，我爸才放心申請了回鄉證，第一次「衣錦還鄉」。

我爸當年如何偷渡我當然無緣目睹，只是從他口中得知，我嫲是反對我爸偷渡的，因為兩個兒子都走了，誰照顧她老人家。我也不知道我爸為何痛下決定，不過他說當年他是先從村裡往南逃。後來我回鄉下，夜裡，親戚帶我坐在田畦，望着滿天星斗，他們指着南邊一顆又大又亮的星星，說香港就在那個方向，只要朝着那顆星一直走，到了海邊，游過海灣，就是香港。

那顆亮星應該是天蠍座的心宿二，是夏夜裡南方最易辨認的星星。

我爸當年帶着些乾糧，趁天黑時就出發，那一晚頭頂有月亮，在月色下，走了一天還是半天才到了海邊，到了海邊也不敢馬上下海，因為我爸不會游泳。我小時候去海灘游泳都是鄰居帶我去的，我爸從來不帶我去。那時就覺得很奇怪，我爸明明是游泳偷渡來香港，在元朗的流浮山上岸的，怎麼不懂游泳？我爸後來才告訴我，他不會游泳的，也不會騎單車。

他說當年在海邊等了幾天，找到大家收藏好的輪胎圈，抱着輪胎圈當水泡就跳下海，朝着星星的方向，慢慢往南游。上岸地方應該是流浮山，那時還是一片蠔田，沙灘都是尖利的蠔殼，我爸赤着腳越過蠔殼田，然後像識途老馬一樣爬上圓頭山。

圓頭山是青山其中一個山頭，我老家就是在圓頭山下。

我爸是幸運活着逃到香港的人，我小學同學住在流浮山，他說小時候蠔田灘頭三朝兩晚就會見到沖上岸的屍體，泡在水裡太久，皮膚白得像紙一樣。

我爸的偷渡路線，肯定是有人在村裡教過他的，否則他不會知道香港有「抵壘政策」。

「抵壘政策」名副其實跟抵壘有關，只要偷渡者有本事去到界限街的人民入境事務處，一腳踏了進去，香港警察就不會拘捕，人就安全了，可以申請香港身份證，從此成為香港居民了。

我爸怎樣進入市區我就不知道了，但後來香港政府要取消「抵壘政策」，「即捕即解」新政策出台前，我爸村裡有幾個親戚在關閘前偷渡來港，在我家暫住。

有一晚黃昏，時機成熟，我爸把一條濕漉漉的游泳褲，放在一個塑料袋裡，交給了我表哥，然後帶他出村口，先乘車到青山灣，那兒是游泳勝地，還畫了地圖，教他在青山灣攔一輛出市區的小巴到界限街，最後交帶他出市區的路上如果遇到警察的路障，上車截查時，就謊稱去了青山灣游黑水，沒有帶身份證。

當年從我老家出市區只有一條九曲十三彎的青山公路，沿路有警察路障，估計我爸當年也是用這一招，逃過截查進入市區。

前幾天，看到有一則轉載大陸的新聞，說在深圳灣發現有男子攜着兩件行李，從香港的元朗游泳偷渡去深圳。後來雖然證明是假新聞，但仍有不少人信以為真。

深圳灣是香港新界西北與深圳之間的一個海灣，以前香港叫這個灣做后海灣，要游的話是四公里，四公里是什麼一個槪念？跑步的一定會知道。鐵人三項中的游泳距離是兩公里，這是比鐵人三項還要遠的距離，而且在沒有水泡，沒有救生服，還拖着兩個行李箱下，徒手游四公里，哪裡像是逃命偷渡，簡直是想自殺。

這種從香港偷渡到大陸的新聞相信陸續有來，不過真香港人如果要偷渡，想離開香港，目的地相信不會是大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