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菜是這樣摘的

紐約除了曼哈頓的唐人街，是沒有街市的，有時跟紐約人解釋什麼是街市也有點困難，因為這裡沒有，要領略街市的氣味，就要去唐人街北面的勿街走一圈，那兒的海味雜貨店跟香港差不多，連鹹魚、梅菜也有，菜販賣的菜，看上去也比超市的新鮮。不過，菜是乾的，裝在紙箱裡運送。這在我眼裡卻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家以種菜為生，運送蔬菜的容器，經歷了從竹籮過渡到有孔塑膠橙黃色長方箱的年代，不過我爸都叫慣了菜籮，就算是塑膠箱年代，他仍叫那個做「菜籮」。

當年的操作是這樣的：

我們種的是西洋菜，摘時每人要帶着兩塊木板，我們叫撳板，就像去滑浪一樣，先用兩塊撳板把西洋菜整排的撳在板下，然後蹲在前面的一塊板上，伸手摘面前的菜。不是用手摘的，要用銅甲，就是用鐵片打成的一個拇指套，剛好套在拇指上，甲邊很鋒利，銅甲在西洋菜莖上輕輕一按，啲一聲，菜就被切斷，這就是摘菜了。有時候，手勢不好，按得太用力，會割到自己的食指關節。

因為鐵片會刮皮膚，我爸在銅甲底部包上膠布(就是舊式的創可貼)，這樣銅甲在拇指上就不會刮，剛好套穩拇指，也不會滑出來。我家有幾副銅甲，萬一一個壞掉，可馬上替換。我那時手小，套上銅甲後不太順手，經常滑來滑去。

我爸摘菜比較挑，不是每條西洋菜都摘掉的，不好的他寧可不摘，待面前可摘的摘完後，就轉身撿起身後那塊撳板，凌空一放，就把前面的菜撳下來，手法純熟，完全不用站起來，如此這般，就在兩塊撳板一前一後的調動下，匍匐地在菜田前進。

摘滿一手，就把那束菜放身後，我爸見身後菜田的菜份量差不多時，就會轉移陣地，撿起兩塊撳板走到田的後方，把散落在各處一份一份的菜，逐一撿起來，然後伸出左臂，一一把菜放在左懷裡，菜沿着他的左臂越堆越多，大槪推到手臂般長，就會把這堆菜放在田上，如此這堆菜就叫一手菜。堆好一手菜，我爸就會用麻繩紥好，重量大槪二十斤到二十五斤，然後把每手菜提到水湖旁放下，再用濕透了麻包袋，鋪在上面。

人家說品質差的東西很水，我家的菜就是要很水，含水高，因為收入是按斤兩計算的，菜越濕，上磅時，份量就多，可以多賣幾個錢。

我以前曾下田摘過菜，但是手藝不好，因為不會挑菜來摘，第二天我爸就叫我別下田了，菜都被你摘壞了，昨天的價錢跌了。我爸一直對自己的手藝很自豪，自詡自己摘的菜賣得最貴，因為質量最好，但女兒卻把他的金漆招牌毁了。我聽了自然開心，不用下田蹲個半天了，每次蹲到頭也暈。不過澆水的工作，我一直都有幫忙，那條水喉很重，比村裡其他田的水喉粗一倍，長期下田，令我手臂也壯了。

西洋菜在夏天是沒有的，所以夏天前我爸會開始給西洋菜留種，夏天讓菜田休息，只做澆水和除草工作。

秋冬月份，每天我爸早上去洪水橋冠江飲茶，回家後休息，中午下田跟我媽一同澆水，然後才下田摘菜，摘到黃昏前，我媽會先收工回家做飯，我通常在黃昏前做完所有功課，我沒有書桌的，就在飯桌上做功課。

我爸回來吃飽後，會看一陣電視，但十點前我們就會關燈睡覺，我睡得更早，九點就上床的了，所以從來沒怎看過什麼《歡樂今宵》，隱約在夢中聽到電視台在唱「歡樂今宵再會……各位觀眾晚安……」試過有一晚很晚才上床，結果在沙發上睡着了，依稀記得我媽在看《猛龍特警隊》，到底是石修在唱主題曲還是徐小鳯，我也忘了。

我們早睡除了是因為農村人習慣，最大原因是因為我爸到半夜要起來推菜。那時候，有一輛貨車會從元朗那邊沿青山公路駛過來，在指定的地方收菜，我爸是其中一人。交菜時連蘿帶菜，竹籮上都用紅漆寫了我爸的名字，我爸的西洋菜就叫X記，X就是我爸的名字中最後一個字。貨車跟住開去長沙灣市場。

收菜商住在村裡，離我家約十五分鐘腳程，交菜之後一天中午過後，我放學回家就幫忙去收數和收籮，就是推着車仔，先去收菜商的家裡，他們姓陳，每次去到他們屋外，我大聲叫「Y叔，X記來收數呀」，然後Y叔的二女兒就會拿着捲好的帳單出來，帳單裡都夾着紙幣和零錢，我把帳單連錢放在褲袋裡，然後再推車仔到那時的鄉村小學對出的馬路邊，一堆竹籮都扔在路邊的草叢中。我從中找出我爸的竹籮，然後再沿着馬路把竹籮推回家。

由我家出門到我把竹籮推回來，過程都很安全，從來都沒遇過什麼攔途截劫的事。那時候的鄉村生活真的很簡單，我可沒有聽過附近有什麼搶劫的，所以小學生的我拿着大筆菜錢，自然也沒有想過「危險」這兩個字。

唯一一次聽到壞事是我小學時，我想去村裡的教堂玩，我媽卻拉着我手說：「昨天有拐子佬在教堂外面拉走一個小女孩，你別再去那兒玩。」此事是真是假，我也無法證實，總之我媽是這麼說的。

所以，如今人在紐約，看到街市上人人從紙箱裡把菜逐一撿出來賣，我心裡就會嘀咕：「這樣的菜哪新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