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地址

我老家是沒有地址的，因為我們住的村連個名字也沒有，人家的村子好歹在村口也豎個木牌寫明「XX村」或「XX圍」，但是我們村卻連這樣的一個木牌也沒有。我爸在大陸長大的小村只有幾戶人家，叫雞啼崗，鄉土味濃厚，但是，我們在香港的老家卻連這樣的名字也沒有。

美國的朋友一聽到我這樣說，下巴都幾乎掉了下來，眼裡滿是十萬個問號：沒地址？那你怎麼收信？你老家總有水電吧，怎麼交電費和水費？你住香港的吧，香港是這樣的嗎？香港人住的地方沒有地址？

問得我好像在撒謊，好像當年中學英語口語會考考官懷疑我家種芒果一樣，完全是覺得我在說謊。

很多人眼中，包括外國人眼中的香港，就是香港島、電車、太平山、九龍的彌敦道、旺角的女人街，舊一點的，可能會想到公共屋邨的萬國旗(曬晾在窗外的男裝內褲)，很少人會留意，香港其實有一個地區叫新界，那裡仍有很多以務農為生的農民。我爸就是其中一個。那時我村裡的孩子，有些在小學時連汽車也沒有坐過，因為沒需要，小學就在鄰村，平時出入是騎單車的。

我冷靜地回答美國朋友的問題。

那時候住的老家沒有自來水的，我從小就喝井水，很清甜，長大後到市區工作，要喝自來水，覺得像藥水一樣難喝得要命。 老家有電，也要交電費，是這樣的：每隔一段時間，有一個抄電錶員入村，逐家逐戶抄電錶的讀數。那些電錶通常都裝在房子外面當眼位置，一個黑麻麻的四方箱子，比《辭源》大字典小一點吧，正中有一排數字，就是用電數字。但是，村裡毎個房子外面都有鐵絲網圍着，鐵絲網離電錶一般都有二十米距離，要準確抄電錶上的讀數，也是非常考眼力的一件事。

到交電費前，派電費單員就會入村，逐戶派電費單，忘了跟抄電錶員是不是同一人了，都是男的，我沒見過有女的派電費單員。他們不會直接將電費單交到房子主人手上，只是把它塞在鐵絲網的夾孔裡，然後就離開，因為村裡每戶人家都養狗的，至少一條，見到陌生人經過時會狂吠一輪。以前就聽過不少抄電錶員和派電費單叔叔被村狗咬傷的新聞。可能是這樣，女人不會從事這種冒險工作，被狗咬了，還要去打狂犬針，聞說針管很粗，打在肚臍上的，萬一咬到臉怎辦，會從此破相的啊，想想也很可怕。

那到底我們是如何收信的呢？

開始時，我們住的無名村子對面馬路有一個士多(store，香港人習慣叫小店舖做士多)，賣點汽水和餅食，還有地方打麻將耍樂的。士多老板在店內放了一個木信箱，當作公共信箱，就像美國人喜歡在洗衣店貼廣告一樣，士多，就是村民收集村中八卦情報的地方。

於是，我們家的收信地址就是：

香港新界YY村XX士多信箱。

這個士多信箱用到至少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因為四年級有一門科目叫尺牘，就是學寫公文和寫信的，學期尾有一個作業，就是找個同學，互寄一封信，收到信後，連蓋了郵戳的信封和手寫信，交給老師打分。如果信寄失了，可能是地址寫得不對或不會寫地址，那得要重寄，否則作業會打零分。沒有同學願意跟我互寄信件，因為我沒有地址。大家一聽到「XX士多信箱」已不想理我了，怕信件會寄失，作業會零分。

最後，終於有個不太熟悉的同學找我互寄信件，我也怕信件寄失，天天一放學就跑去士多的信箱翻信件，因為是公共信箱，人人都可以翻信，誰知信件會不會被人先拿走。我給士多老板說，我等一封信，很重要的，是功課來的，請他多留意，老板唯唯諾諾點頭，相信我也不是第一個人這樣說吧，來士多打麻將的人這麼多，他哪顧得誰是誰。

忘了等了多久，終於在信箱找到同學寄來的信了，謝天謝地﹗

四年級後，我爸覺得要過馬路去拿信有點不安全，於是就把地址改了。

我們住的小村，村口有戶大人家，門口很大很堂皇，主人在門口掛了一個木信箱，給村民做公共信箱，從此我們家的地址改為：

香港新界YY村對面AA花園信箱。

對，我們村後來就有了個名字，叫「YY村對面」。人家問我住在哪，我就說：YY村對面。

這個「YY村對面AA花園信箱」的地址一直用到我進大學前。

那一年考完大學入學試(相等於聯招)，在家一直等消息，那時老師和學校都深信我會順利考進大學的。但等到八月尾了，仍然沒有消息，我心都涼了。

就在那悶熱的八月尾一個晚上，鄰居哥哥忽然走到我家拍門，我出去看一下，鄰居哥哥先說很抱歉，他妹妹兩個月前在信箱拿錯了我的信，本來想送回給我的，但她擱在抽屜後就忘了此事，他無意中打開抽屜，看到信封是大學的信，所以急忙拿過來還回給我。

我把信打開一看，幾乎哭了出來，那是大學錄取信，我一早被錄取了﹗

一看日期，迎新營是後天，第二天一早，我趕忙打電話去大學匯報，說遲了收信，希望仍來得及辦理大學註冊手續。

就是因為當年我收不到大學錄取信，幾乎誤了前程，我爸才下定決心，花錢在YY村村口新蓋的私人信箱買了一個永遠的號碼。

但是，現在如果有人問我小時候住在哪裡，我仍會答：YY村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