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書店風景：作者還未死嗎？

十多年前，本來是去皇后區植物公園的，卻無意中給我找到一家文史哲書店，藏在一排三層高的商業樓之中，小小的門面，有一塊醒目的藍色招牌，因為字體有點特別，很有書法味，跟一般的倒模字體招牌完全不同，鶴立雞群，決定進去瞧瞧。

推門進去，四壁都是貼牆書架，中間有一個架子，四面都放書，看上去有點像以前在香港時常去的旺角二樓書店，從前逛書店的感覺回來了。不同的是，這家書店賣的都是大陸書。

這間陌生書店，開在不起眼的地方，看來一定有獨到之處。果然，店主對當代文學很熟悉，我拿起一本散文看時，對方已大槪摸到我的口味，竟然向我推薦某當代作家的散文集。我對當代文學其實認識不深，或者我老是有一種錯覺，其人未死，其文也不值錢。

我望住封面上陌生的名字，店主滿懷希望，以為我會回一兩句，很抱歉，我真的不懂，也未聽過作家的名字。店主也很熱心，馬上跑去拿一段文學評論，文中提到的作家我只聽過余英時。看來是我水平太低，與人無尤。

跟著店主說，這位作家就住在書店附近。我登時嚇了一跳，還未死的？我馬上四顧，很怕這位作家忽然會在我身後出現。店主又說，相信我，你會喜歡的。

好，就憑店主一句話。我把書買下，大陸書價是十多塊，這裡也是十多塊……美金，但那是十多年前的十多元美金。

臨走時，看見書架上有《萬象》雜誌。心中一喜，捧上手一看，越看越喜歡，愛不釋手。後來才知道 《萬象》的主編正是滬上陸公子陸灝，唉，我是註定逃不出他的股掌的了。

店主見我拿着《萬象》不肯放下，忍不住又說：「你剛才提的沈昌文和黃苗子的文章，很多都在這本雜誌中刊登過的。我一看你提那些書，就知道你一定喜歡看內容有趣的文章，《讀書》太嚴肅了，不合你的口味的。」

後來，我再去拜訪書店，那次多了另一位客人，年紀比我大，我在看書架上的書時，他就朝我看過來，害我很怕又是一位住在附近的作家。

這個書店，原來已有二十六年歷史了，真的有眼不識泰山。店主是個很懂書的人，很會幫書找讀者。只是那時華文網上書店開始興起，我就轉到網上去了，漸漸忘記了這家書店了。

原以為他們已關門了，上網一查，誰知仍在，待疫情緩和，真想再去看看，我一直在找幾本大陸絕版書，希望在那裡找到吧。十幾年了，希望店主還在。

結果疫情一直沒有緩和，反而越來越烈，我人卻待不住了。平時工作太忙，雖是在家上班，但下班時間後也要瞻前顧後，打電話過去書店，問清楚關門時間，太趕了，店員卻很熱心，說在店裡等我，這反而令我壓力更大，如果沒買什麼書，叫人白等，會很過意不去，唯有推說周末才開車過去。

周末早上，待到書店開門時間，打電話過去肯定一下，沒人接電話。再等十五分鐘，打過去，有人接了，說是周末，一般都晚點開門。滿懷希望，就開車過去。那兒停車也不方便，找了很久，才找到地方停好車。

多年不見，書店仍是老樣子：門外醒目的藍色招牌仍在，仍然屈縮在小樓的一角。進去時，門口坐了三人，一眼認出其中一位是當年招呼我的店主。店面如舊，中間齊腰高的玻璃書櫃頂放滿新書，封面朝上，一目了然，櫃裡的書只露書脊，看得有點費勁。

我繞了三圈，逐一細看，卻找不到想買的絕版《萬象》雜誌和藏書家黃裳的老書。失望之餘，卻瞧到架上有一套木心的《文學回憶錄》，索價很高，心裡猶豫了一陣，雖然錢包裡有一百美金。

店員見我捧着書不放，過來跟我說，有七折。這麼一句話，罣念全消。要用錢衡量一本書，實在不該，但銀兩有限，慾念無邊，只好將就一下了。

(原文寫於2009年3月29日，2020年9月15日修訂發表於Matters，本文為增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