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現代科技社會絕緣的艾美許人

我沒有手機，沒有提款卡，家裡也沒有電視。很多人聽了感到很詫異。從小學二年級就認識的老朋友更說我不是現代人，是山頂洞人。我說，諾蘭(Christopher Nolan)也沒有手機啊，他連電郵也沒有，我比他進步，我有電郵和電腦。老朋友問，諾蘭是誰？

十幾年前，有影評人批評禮切沙也馬蘭(M. Night Shyamalan)的《森魔》(The Village)劇情犯駁，總之惡評如潮。影片背景設計成十九世紀的賓夕凡利亞州費城郊區，故事發生在一個不夠百人的小村莊裡。村民追求與外界隔絕的平靜生活，結局的「出人意表」，令我想起了在賓州的艾美許人(Amish)。那種與世無爭的隱士生活，的確可以在現代世界存在的。

如果不是2006年10月2日，賓夕凡利亞州蘭開斯特郡(Lancaster County)有五名艾美許女學童被槍殺，他們不會再次被世人放在顯微鏡中端視。就算是美國人，很多也可能只是耳聞，從未目睹過艾美許人的。

第一次知道有艾美許人的存在，是因為朋友廿多年前送我的一個月曆，上面的小孩子天真爛漫，衣著裝扮有如西方古裝劇，殊不知是跟我一樣，是活在當下的現代人﹗

艾美許人源自瑞士，他們在十八世紀開始遷移到美加，主要聚居在賓夕凡尼亞州的蘭開斯特郡，人口約四萬。蘭開斯特郡又叫艾美許郡(Amish County)，因為那兒住了很多艾美許人，相比《森魔》的幾十名村民要多。他們過著傳統的生活，與現代科技絕緣，衣著簡樸，坐馬車，主要務農為生。當你看到其他農夫用拖拉機在偌大的田野上工作，你就不期然對他們堅持用馬匹耕田投以敬佩的眼光。我是耕田出身的，用水牛犂田也是累死人的活。

蘭開斯特郡住了一批門諾會(Mennonites)信徒，打扮跟艾美許人很相似，常被人誤認作艾美許人。不過，可以從衣著分辨他們的：門諾會女信徒的衣著相對花俏，可以用印花或格子圖案的布做長裙，而且有拉鎖，艾美許人的衣服是沒有拉鎖的，只有鈕扣，有些地區甚至連鈕扣也禁止，要用褡袢。門諾會信徒也比較「進步」，他們的教堂歡迎外人去，我也看見女信徒開車、用電動剪草器。艾美許女性是不會這樣做的。

當地有一家由門諾會女信徒主理的pretzel工場，名字叫Martin’s Pretzels，非常有名。用古法，全用人手做pretzel，以前准許外人進去參觀，可惜幾年前發生了不愉快事件，工場自此謝絕參觀了。要買新鮮的pretzel，只能在一間小房間內交易，房內有一扇比臉孔大一點的小窗，可以窺視烘焙工場一角。

每年我都會去艾美許郡一個農場住上一星期，去了十多年了，農場主人不是艾美許人。艾美許人雖然和善，但是不會與外面世界的人多接觸。因為他們本身的生活是觀光賣點，所以經常被遊客偷拍。本人當然是其中之一(我不將自己拍的照片放上來了)。由於他們的宗教信仰不容許拍照，所以我也不會正面拍他們的臉容。唯一能夠與他們「親密接觸」是預約到他們家吃飯。

有些艾美許人會讓遊客到家中吃晚飯，這當然不是邀請，而是由農場安排的一種私房菜。吃的人也不限於一家人，而是一席十多人，全都是不相識的，各人拿着一張紙(十多年前，連谷歌地圖也沒有)，上面寫着開車路線，同一時間驅車來到一戶艾美許人家。

為了尊重對方的信仰，在人家屋裡，當然不能拍照。戶主一家十三口，招呼我們吃飯的全都是女性，包括母親和三位小女兒，男人全都在農地工作。吃的是艾美許人的家常便飯。

之後很多朋友問我，艾美許人家中是否真的沒電器和沒有電話。我可以回答：任何用電的電器我都看不到。電話是裝在屋外的，聞說是致電別人時用的。因為艾美許人認為電話侵擾家庭和諧的生活，也減少了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接觸。

聽起來，有沒有感到現今科技越發達，反而令人際關係更疏離？

在外人看來，他們平靜的生活很吸引，有很多現代人希望加入，做艾美許人。一位蘭開斯特社區報的編輯語重心長的說：不要因為盲目，以為純粹追求簡樸生活而加入做艾美許人；逃避俗世煩惱的人更要三思，因為艾美許人也有自己的煩惱。

吃飯時，一位客人問回家的男主人為何其中一位男性沒有長鬍子。做父親的馬上板著臉說：「他呀，仍未結婚﹗」可見他們的生活也未必見得無風無浪。

要加入也不是易事，至少要過幾道難關：

第一，一定要學賓夕凡利亞州口音的德語；

第二，放棄現代世界的科技和服飾，即沒有電、電腦，要向iPhone、T恤衫牛仔褲講拜拜；

第三，可能要做農夫，不用現代科技耕種的農夫；

第四，遵守嚴格的教規。

聞說也有艾美許人離開家庭，投入外面的現代社會：有些失敗了，不能適應，要重回艾美許社區。不過我也有認識的朋友，丈夫原來是艾美許人，嘿，真的完全看不出來。

我很慶幸政府沒有強迫艾美許人放棄自己的傳統，例如強迫孩子入讀公校。東歐許多堅持傳統生活的教派不能延續下去，其中一個原因是，教派中的小孩子必須遵守法律，去外面的學校讀書。艾美許人有自己的學校，那是只有一間教室的學校。學生讀到八年級畢業，大槪十多歲就可以下田，或幫家人經營家族生意。

如果有病怎麼辦呢？他們有自己的傳統治療，會先看當地的醫生，如果不行，才會去醫院。他們有自己的信仰堅持，但也因為這樣，有孩子因此而夭折。

此刻，如果你問我，是否很懷念童年的鄉村生活，我會答是；不過，就像《孤星血淚》的皮普，我回不去的了，山頂洞人，已是我的極限了。

(原文寫於2008年7月30日，2020年8月12日修訂發表於Mat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