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傳呼台工作的日子

我沒有傳呼機，在傳呼機出現的年頭，我讀大學了，沒有錢，也不需要傳呼機。到我出來工作時，也沒有用過傳呼機。那年頭，用傳呼機都幾乎跟不正當行業掛上關係。不過，我曾在傳呼機台工作過一段日子。

那年考完大學入學試，同學說，去傳呼台上班，做接線員，月薪有港幣三千五百元(如沒記錯)，還包午膳，那時的三千五百元簡直是天文數字(工廠工人當時月薪大槪三千八百元)，傳呼台在九龍深水埗，扣掉每天的長途巴士費，每月也可賺二千多元。

那時的傳呼台是很神秘的，按同學給的地址去找，找到大廈，但地下的指示牌卻沒有傳呼台公司的名字，以為找錯了，在周圍繞了幾個圈，卒之硬着頭皮乘電梯上去某樓，找到了。門口沒有招牌，門不是普通公司的玻璃門或木門，是上下拉動的鐵閘，中間有一道小門供人出入。

裡面的職員清一色是女人。後來問管理我們幾十個女傳呼員的組長，她解釋是因為之前有個傳呼機機主，因為我們有接線員不慎向他太太洩露了機密(出軌，有第三者)，結果拿刀上來喊打喊殺，也試過有黑社會上來潑漆，為安全計，所以改了用鐵閘，辦公時間，鐵閘是鎖上的。

我心想，如果那些人上來縱火怎辦，豈不是大家都變成燒豬，想想也流一把汗。

那時的傳呼機是數字液晶顯示機，只能顯示大槪十二位的數字。要找機主，不能像現在直接whatsapp或發Line訊息，要先致電傳呼台，接線員接聽，對着電腦輸入資料，向機主的傳呼機發出訊號，訊號在傳呼機的顯示屏上出現。

訊息分兩種：一是用數字顯示不同姓氏，還有性別，再加上電話號碼，機主收到訊息後就會在街上找電話回覆傳呼者的電話；一是一組表示不同意思的數字組合。所以，要做機主，還要隨身攜帶一張貓紙，手掌大小，上面註明不同姓氏的數字，例如01代姓陳，02是黃，03是何，還有一大堆數字組別的對應表(真正組合我忘了)，例如：123是「打電話回家」，910是「打電話回公司」，125是「回家吃飯」，129是「在酒樓等你」、130是「老地方見」。

要做傳呼員，是要受訓的。就是背熟姓氏和一般訊息的數字對應表，我受訓了兩天，第三天要考核，筆試後要實地考核，就是真的拿起電話接聽，合格才算正式入職。

正式上班，我被派到一個大房間，裡面坐了二十多個女接線員，有一個女組長站在房中，不停巡視。每天上班時間固定，八點半到六點半，午飯是輪更吃的，只有十五分鐘，飯堂在另一層樓，不用出鐵閘門。吃的午膳很簡單，我最記得吃得最多的是冬瓜湯和霸王花黃豆湯。那是唯一可以跟同事聊天的時間。可是，跟我一組吃飯的人每次不同，所以也很難交到朋友。

工作很刻板，每天就是不停接電話，先問對方傳呼哪個機號，本人貴姓，回電的電話號碼，日日如是。

如果遇到口訊太長，無法用數字表達怎辦？傳呼員收到這樣的電話時，先用紙抄下口訊，然後在機主的傳呼機屏幕輸入101(實際數字也忘了)，即叫對方致電傳呼台，待機主打來傳呼台時，任何人接到電話，機主會自動報上機號，我們會問密碼。接線員都訓練有素，對方說完密碼後，不對的話，我們說不對，但絕對不能重覆對方說的密碼，無論對方說了什麼號碼，對的話，我們不會回應是對的，只會馬上急召組長，找之前抄下的口訊，拿到後逐字讀給機主聽。多年後，我留意到這是慣常做法，你向接線員說密碼時，他們不會重覆你說的號碼，就算你說對密碼，也不會說，你說對了。

因為我們只管密碼，凡能說出密碼的人，我們就會向對方說出口訊，所以，那時經常有太太每天打電話來找丈夫出軌的罪證。

這些八卦事，就是在吃午飯時傳開來的。

有一天，有個女人打電話來查口訊，密碼是對的，但我一輸入資料，電腦馬上顯示機主的重要指示：凡女人打來查口訊，要說：沒口訊。於是我照說了，沒口訊。對方馬上掛線。

跟着那女人又打電話來，但不是查口訊，是留口訊。接電話的是另一接線員。她也認出那女人的聲音了。隔了一陣，那女人又打來，說要查口訊。我一輸入資料，馬上顯示機主的指示：凡女人打來查口訊，要說：沒口訊。於是我照說了，沒口訊。

結果，那女人在電話那一頭炸了，大吵大鬧﹗說我們整班女人跟她老公合謀蒙騙她，明明有口訊，卻說沒口訊﹗說他老公在外面金屋藏嬌……吵到要跟我們組長理論。後來她終於肯收線了。怎料她老公又打電話來大罵，說要中止合約，說我們洩密。唉，清官難審家庭事。這樣的鬧劇每天都在我們工作的房間裡公演。

傳呼台其實不知掌握了多少秘密，可能有黑幫大佬派人收數，有馬伕，有販毒，烏煙瘴氣， 所以公司地址不外洩是有原因的。那時娛樂圈傳得很厲害的是某著名司儀與某花旦的緋聞，我們整個房間的接線生都知道這不是傳聞。因為男司儀的聲線太易辨認了，他每次打來查口訊，都故意將聲線壓到很低，我本人也接過他很多次查口訊的電話，可以百分百肯定是他本人。他的密碼是BIG EYE，這在同事之間已不是秘密，大家都叫他做BIG EYE先生。每天找BIG EYE先生最多的就是那位花旦，因姓氏特別，所以輸入的號碼也比較特別。

收過最恐怖的來電，性騷擾。我是第一次聽到這種電話，當場嚇哭了。幸好我旁邊的同事成熟鎮定，安慰我一會，她接過來聽。同事聲線性感磁性，表現專業，還跟對方說你的電話已被錄音，我們會追查到你在哪裡打來的，嚇到對方馬上掛線。

在傳呼台工作，晉升機會就是做組長，然後怎樣，我也不知道。我只在那裡工作了兩個多月，然後就進大學了。之後，傳呼台聞說也搬上深圳了，那邊人工較便宜。再後來，傳呼機式微，漸被淘汰，和記也推出天地線了。

*有關工作時間、月薪，因為年代久遠，或有記錯。

(2020年10月15日發表於Mat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