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荊恨晚汪曾祺

知道是怎麼樣喜歡上一個作者的嗎？就是讀了一段文字，心領神會，一下牽動了心思，心坎隱隱作痛，像被掀起了快要結痂的傷口，先是一陣涼，一陣實實的痛，然後是一陣歡快。

知道汪曾祺時，他老人家早已去世多年。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得意弟子，這話是汪老自己說的，他本人也引以為傲。沈從文，是現代中國文學的一號人物，幸好生得早，早於中共統治中國這片國土的四九年前，四九年後因遭受政治批判，自此投入歷史研究之中，再無文藝創作。

傳說一九八八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本來是頒給他的，可惜他在當年的五月去世，獎項只頒給在世的人，結果沈就無緣登上諾貝爾文學獎的寶座了。坊間還有一段「笑話」，說當年文學獎評審員馬悅然向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文化處查詢沈從文是否在世時，對方竟然回覆「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在香港讀過一點書的中學生，相信也應讀過沈從文的作品選篇。我唸的是理科，沒讀過中國文學，但也聽過沈從文，而且知道《邊城》這個短篇小說，老師當年還請我去港島看香港話劇團演的《邊城》舞台劇，地點忘了，好像是香港大會堂，那時演舞台劇的地點不多。我是大鄉里出城的姿態去香港島，怎樣坐車也不會，坐地鐵出閘時因不懂刷車票，一下就撞在閘機上。

後來好奇心驅使，就去圖書館借了沈從文的作品選來看，那時香港的三聯印了一套現代中國文學作家選集，就是五四後至四九年前這段時間，一個作家一本，有茅盾、朱自清、端木蕻良、蕭紅、老舍、郁達夫……我幾乎全都看過，沈從文是其中一位，那時入世未深，沒有被他的文字感動。

一個在四八年年底封筆的中國作家，要待四十年才被外國人發現賞識，是哀也好，算到底也是一件幸事。好東西，越多人認識越好，所以我一向鼓勵，一定要分甘同享，這樣才是樂之大樂。

隔了四十幾年，重看沈從文的作品，導火線就是汪曾祺。

之所以找到汪曾祺的書來看，也是一種奇怪的緣份。十幾年前，忽發好奇，愛起看飲食文化的書籍，有一年回港，順道跟老師去深圳書城，深圳有幾家書城，羅湖附近有一家，幾層高，像美國的Costco，又大又亂，大家推着超市般的手推車樓上樓下的買書。我和老師去的一家在另一邊，那時是新蓋的，要坐地鐵去，書店外型有點像銅鑼灣的商務。書籍排列整齊，我在一個書架看到很多飲食書，不問原由就掃了十幾本落手推車裡。

買完書去附近的商場吃麵，那時還沒有網紅，也沒有人在食店打卡，出於習慣，拿出相機對住桌上的麵拍照，卡嚓一聲，之後忽然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走過來，還在我旁邊坐下來，跟着自我介紹是餐廳的經理，說完從口袋抽出一張名片，周到地放在我那碗麵的旁邊，說：「如果你想知道多些我們餐廳的煮麵過程和方法，我可以跟你詳細介紹。」

我有點不好意思，收過名片，說聲謝謝，說有問題自會聯絡他們。之後有沒有寫食評？當然沒有。我又不是食評作者，只是路人甲而已。

囫圇吞棗買下的一堆飲食書，其中幾本是陳存仁寫的，陳先生的食療當然要看，但他寫的民國人物軼事更值得看，寫得栩栩如生，簡直如看電影一樣，可以聽得到人物的呼吸聲。還有一本寫飲食的，裝幀特別，一書兩寫，前後上下倒裝，作者是汪曾祺和汪朗。先看汪的《食方四事》，看完真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了，之後的汪朗完全看不上眼。汪朗是汪曾祺的兒子，但文筆跟父親相差甚遠了。

寫飲食，英文寫到神級的是MFK費雪，中文的，愚以為有兩位，台灣的舒國治和中國大陸的汪曾祺。如果論才情，汪曾祺可謂前無古人，後人莫及。但是，他人卻很低調，文革時以學者身份下放農棚種馬鈴薯，苦中作樂，將烤過不同種的馬鈴薯入畫，文革後這批畫作全部散佚了，否則肯定入冊成為另一本千古奇書。

汪曾祺能文善畫，活生生是舊時的文人，他愛寫食，連屎也寫得特別香，這樣說絕無不敬，也非開玩笑。以為汪先生就此而已，大大錯了。有時候，真為自己的無知拍桌。

早知道汪先生也寫過小說，但一直提不起興趣去看，我人只愛看散文，不愛看小說。每次看小說，看不了幾頁就翻到最後一頁，看罷就當是看完一本小說了。忘了哪部電影有個男主角也這樣，他的理由是怕自己短命，看不到結局就去賣鹹鴨蛋了，所以就草草把小說看頭看尾就當看完了。

我可沒有這樣對待汪先生的小說，沒看就沒看。

直到最近，看到一條舊消息，台灣的聯合文學出版社幾年前出版了汪曾祺《茱萸集》三十周年紀念新版，這才驚覺台灣人三十多年前已將汪先生的作品介紹給台灣的讀者。唉，香港人何其不幸。

汪曾祺的小說故事看似很散漫，故事無邊而來，無邊而去──像《西遊記》的石猴，不知怎樣就出現了，用廣東話說，劇情開始得就是像石頭爆出來一樣，作者就像撒下麵包屑的女巫，把讀者引到森林深處，猛然醒覺時，自己已不知身在何處，幢幢黑黑，風一過，抬頭一望，一輪皓月掛天上，月色多麼美啊。

三十年前，不知哪位編輯如此具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