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中國人

有來自大陸的朋友參加了試用組測試(focus group)，賺了幾百塊美金後，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情節有點像美劇Awkwafina is Nora from Queens(奧卡菲娜是皇后區的諾拉)。很多美國公司想打進中國市場，就會公開招募測試員，只要符合他們的要求，就可以出席試吃會或試用會，然後分享意見，完成後會得到酬金，價錢由美金二十元至二百元不等。

一問要測試的產品原來是桂格麥片(Quaker Oats)後，已肯定會落選，根本不用花時間。

大陸朋友問我為什麼，我說，我從小就吃桂格麥片的，香港人很多都吃過桂格麥片，這是茶餐廳常見的早餐，煮出來熱騰騰一碗，加點煉乳，就成了麥皮。

美國人也煮麥片，但下的是鮮奶(即牛奶)，份量也很少，煮出來像一團漿糊，我就吃不慣了，每次我都像煮粥一樣，加一鍋水，把麥片煮成稀粥般，可能香港人吃慣粥，水份要多，連煮意大利通心粉也是煮成湯麵一樣，美國人就非常看不過去，他們愛吃的芝士煮通心粉，穠得像一團熒光黃色的漿糊，我每次看到都有點反胃。

所以，在美國的中餐館，餐牌上都明確寫着雲吞湯麵和雲吞撈麵，一湯一撈，美國人肯定不會弄錯，我最怕反而是到這些地方點雲吞麵，講廣東話的伙記會問我，要雲吞湯麵還是雲吞撈麵？我都沒好氣回答，叫雲吞麵當然是指有湯的，有香港人會點雲吞撈麵的嗎？就算是撈麵，我的香港朋友中，可真沒有人會點的。

諸如此類的生活細節，我就覺得自己是香港人。雖然同是華人，會寫中文，但內裡還是跟其他華人不一樣。就算同是說廣東話，香港人說的廣東話跟其他地區的廣東話也有點不一樣，一開口就聽得出來。

現在網絡上興起一片懷念香港殖民地時代，無論是衣食住行，生長於那個時代的香港人都很有共鳴，小如一片吉百利朱古力、花街拖肥、紅色小巴、豬皮魚蛋，大如兵頭花園、麥理浩徑，大家都回味無窮。

從前住在香港，我不覺得自己是香港人，但離開後，身為香港人的這種感覺就非常強烈。在路上，有時會遇到美國白人給我用國語說「您好」，我通常都禮貌地用國語回應，連辦公室裡的非華裔同事也會「您好」的跟我打招呼，我都一一微笑回應。

三年前，新認識了一位巴基斯坦朋友，對方一開口就說：「你知道嗎，巴基斯坦可是世界上第一個承認中國的國家。」我聽了後，不知怎反應，只好微微一笑，然後在朋友耳邊說，你沒告訴對方我是來自香港的嗎？那時正是二○一九年，反送中運動掀起之際。

如果你問我有沒有覺得自己是中國人，當然有，我爸生於中國，後來因大躍進餓死很多人才逃難到香港，我祖籍廣東，雖然近年做了祖源基因檢測(Heritage DNA test)，才驚覺我的上祖來自印度和中國邊境一帶地方，怪不得我們全家和親戚都長得不太像中國人。

曾有過一刻，我是有一點身份疏離的失落，突然之間覺得自懂事以來使用的文字和語言，原來跟我可能沒有關係，自己只是一個外人，像一隻鴨子，莫名其妙地被塞進了羊圈裡，變成了一隻羊。

不過，也因為這樣，我以後也可以理直氣壯跟別人說我不是中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