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神州出版界的奇俠

香港人大槪不知道沈昌文是誰，他是神州出版界的奇俠，影響了中國大陸開放之後一代的讀書人。寫這文時，怎樣稱呼沈先生，也斟酌了一輪，他的書，我當然看過，以前稱他為出版界神人，現在回想，覺得稱他為「神」似乎不妥，太俗氣了，而且不敬──中國現在太多「神」了，網絡上稱為「大神」的數不勝數，在下多年前在網上也被人稱為「大神」，那時飄飄然，以為真的高人一等了。沈先生不拘禮節，為人隨和，乃性情中人(說得好像見過其人，很熟絡似的)，自然不會稀罕這種吹捧之虛名，況且廣東話稱人做「神人」，有時是帶點貶意，意指對方精神有點問題，「神神地」(粵拼唸作san2 san2 dei2)、「神怪之人」、「發神經之人」。在動輒得咎的神州大陸，沈先生行事之奇妙，帶點俠士的作風，受讀書人景仰，思來想去，還是稱他做俠最適合不過。

之所以知道沈先生，得要追溯到一九九六年的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在場館發現了遼寧教育出版社的《書趣文叢》，為之驚艷，博覽會一完，就扛了會場上唯一一套的十本書回香港，因為這套書，就記住了當中一位作者揚之水，此乃中國文壇奇女子，沒學歷，開過卡車，後來卻當了三聯的編輯，她後來寫的書，沒一定國學知識的人，真的看不懂。

沈先生也一樣，金器學徒出身，因為沒學歷，早年投考書店不果，努力下，輾轉進入三聯編輯室，當上編輯室主任，後來更當上《讀書》雜誌的負責人。曾有不少文青慕名拜訪他，一見面，大失所望，說完全不像他們心目中的文化人。沈先生出過一本書，書名叫《書商的舊夢》，他以書商自居，看來也不是純粹的謙稱。

沈先生主政《讀書》時，一片河山正是「讀書無禁區」的年代，想起也令人激動。九十年代，《讀書》一度在香港推出正體字版，就是將簡體字轉成正體字，版式一樣，再出一套膠卷，經手人是香港的《號外》雜誌，封面也轉成正體字，交印刷廠出版。可是，香港人看不懂太深奧的內容，水土不服下，正體字版也悄然無聲消失了。兩地讀書文化不同，又一明證。

說回《書趣文叢》，看完第一輯後，職業病發作，就想知道出版背後的故事，原來寫總序的脉望正是前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適時他已從三聯和《讀書》退下火線，跑了去遼寧教育出版社幫忙出版這套文化叢書。

自此，「沈昌文」這三個字就記在心頭，每次在書店見到他的書，都第一時間買下來看。《書趣文叢》後來出到第六輯就沒有了。手頭上只有第一輯，其餘五輯共五十本絕版多年，要找也只能上舊書拍賣網站找了，但付款手續麻煩，只能用中國指定的銀行帳戶，未免趕客，索性望書興嘆。

除了出版《書趣文叢》，沈昌文還和俞曉群、陸灝合作出版《萬象》雜誌，可惜知道這本雜誌時，為時已晚，不久之後就停刊了。後來三人再度合作，在海豚出版社策劃出版了一系列名為「海豚書館」的叢書，內容跟《萬象》差不多，增廣見聞之餘，又有意趣。可惜沒有全買下來，搜索到的也只是寥寥幾本，見一本，買一本。

再之後，就沒有再聽到三人合作的消息，沈先生在去年初也去世了，一下子，有趣的中文書都好像突然消失了。缺了沈先生，俞曉群另創的出版天地，就偏向形式主義的裝幀去了。

當年買下的一套《書趣文叢》，隨我飄洋過海這麼多年，搬到哪都帶上，現在安放在睡房床側的書架上，每夜伴我入眠。

沈昌文自己寫的書，大都是寫別人的故事，只有這本《也無風雨也無晴》寫自己，由出身到退下火線，以至到出版《書趣文叢》，都一一提及。當中寫到自己靠騙和自身的努力往上爬，在幾場運動之間，靠出賣上司自保。以前常奇怪在中國當一個出版人，如何改變一代的讀書人而不踩雷，看完沈先生的自述，不得不佩服他的膽色和見識，雖然沈先生常說自己膽小，畏首畏尾，但在這獨特國度，走得太前未免危險。

除了談論出版背後不為人知的故事，沈先生評論共產黨和中國生活的片段，也可以當是歷史的旁證。

他引王子野講共產黨的一段話，看完就會完全理解共產黨人的思維：

「我們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只要目的正當，手段不重要，你知道，我們無產階級是要解放全人類的，懷着這樣的目的，應當說，任何手段都是允許的。」(85頁)

「總之，為了黨的事業，不應有任何個人考慮。」(86頁)

他在文革時為了自保，曾編起一部十五萬字的書，叫《人民出版社兩條路線大事記》，事後他這樣評價自己的傑作：

「當然，這十五萬字，觀點和提法都是十十足足顛倒黑白的。但我還是常在以後的歲月裡翻看乃至使用它。因為黑白之事，可以因時因地顛而倒之，倒而顛之，而事實及原話俱在，卻總是有用的。」(108頁)

他還評論過大領袖呢。

「在『文革』中，文化出版近於枯寂，然而在另一角落裡也有繁華之景。我一直奇怪的是，何以大領袖自己那麼愛好讀書，卻不許治下的人民來讀。這大槪是獨裁制度的一個顯著特色。」(128頁)

至於時人評沈昌文「跪著造反」，這個詞原來出自列寧批判考斯基時，考斯基之批判資產階級社會，無非是「跪着造反」。於是沈先生借此一語，「在共產黨領導下批評種種不合理之事，大可借用此說法，以此行事。」

沈先生做人做事都很巧妙，文革時，他當造反派，被迫揭發上司的「罪行」，結果他盡挑雞毛蒜皮的事交差，最後上頭不了了之，二人得以避過一劫。

《也無風雨也無晴》最精彩之處，是書末插入了台灣出版界的郝明義訪問沈昌文，這篇訪問稿基本上總結了全書的內容，想知沈昌文其人，建議先看這個訪問。

【後記】

今時今日，以香港人的身份講大陸，不會有太多人願意看，但我一直相信自己只是幸運生於香港、成長於香港，假如生於大陸，也難保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