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是一個很傷感的日子,一早起床,本來想出去跑步,但前天跑完後有點腿酸,心一軟,就攤在沙發上聽Youtube新聞,這幾乎是近年每天早晨的例行節目。主持人一開口,就說香港編劇羅啟銳突然離世的消息,心已沉了一下,八卦點開留言,駭然看到倪匡走了的留言,時間還是一分鐘前,估計錄播了短片的youtuber也未及知道。未聽完整個新聞,已馬上關掉視窗,上網不斷找消息,原來是倪匡的老朋友沈西城說的,心知不妙,看來是假的機會很低了。
倪匡年事已高,聽說近年還有病,隨時會走也是遲早的事,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到事情真發生時那一刻是另一回事。正如大家都知道香港遲早玩完,但一旦真的玩完了,還是十分難過的。很多跟我同輩的人都是看衛斯理長大的,可是同學之間,卻沒有人是衛斯理迷,真奇怪,我以為男生都會愛看衛斯理,但跟我一起打籃球的一班男同學卻沒有一個看衛斯理。
雖然愛看衛斯理,但從來沒買過一本衛斯理小說,都是從圖書館借的。衛斯理小說當年很流行,那時只能一次借三本,忘了可借多久了,衛斯理的書很易看,一天可看完一本,看完就還,但人家可能沒你看得快,要借到心頭好就要天天去圖書館逛,候着還書的職員把書上架前攔途截劫。
因為初中時極愛看衛斯理,於是立志將來做編輯,那就可以跟喜歡的作家親近了。不要誤會,這個「親近」是心理上的「親近」,就算我喜歡蘇東坡,也只是想當他一個磨墨的書僮而已。大學時,看到倪匡參加宿舍夜話的告示,第一時間參加,還搶頭位問第一個問題。大學畢業後,如願當上編輯,第一位負責的作家就是倪匡﹗
奇怪的是,當他編輯前曾見過他,跟他說過話,但當他編輯時卻沒有見過他一面,只是上過他家取稿時見過倪太太多次。每次上去,倪匡都在書房,沒有出來,文稿都由倪太太交給我。倪匡是個很準時交稿的作家,不用催,說幾時交就幾時交。當他的編輯的好處是,什麼也不用做,收稿、校稿,出版,交了稿後,他什麼也不會過問。弊處也是這樣。
不像他兒子,有一次,他兒子說封面不好,還說了極難聽的話,我一氣之下,跟老板說:「我什麼作家的書也可以做,除了他﹗」於是老板把我換掉,用另一編輯補上。
那時當編輯還要跟進封面,跟設計師商量封面的設計,設計師跟我年齡相若,而且跟我同一天上班,份外熟絡。有一次在想倪匡新書的封面時,想到要找一個山洞做拍攝背景。
想不到做編輯連找尋拍攝場景的工作也要做,這工作電影界叫scouting,別以為是優差,要找到合適的場景,人腦就要像百科全書一樣,收集了無數場景的數據。那時候電腦未普及,也沒有互聯網,所有事情都要人腦去解決。
剛好有個同事去過南丫島,說索罟灣和蘆鬚城之間有一個山洞叫神風洞,可能適合拍攝封面。拍攝時間要在晚上,於是下班後去中環碼頭坐渡輪去南丫島。到達時已黃昏,去到神風洞時天色已晚,我們一行三人,提議的同事做臨時演員、攝影師,還有我,負責先入洞內探個究竟,洞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這個海灘旁的神風洞是當年日軍侵華時人手挖掘的,洞內還有積水,我們拿着手電筒,小心翼翼在礁石上走動,各就各位,我負責握着手電筒打燈,方法很原始:用顏色玻璃紙蓋住前方,變換光線顏色。
拍攝算是順利,不到兩小時就完成,同事還請我和攝影師在索罟灣的海鮮酒家吃了一頓晚飯,那些炒墨魚可真新鮮。
第二次跟同事再合作拍攝封面,也是倪匡的書。這次要找一個中式古宅做背景。我負責搜集資料,最後敲定去新田的大夫第。因為拍攝時間一定要在晚上,大夫第晚上都關門了,謝絕參觀。我們一行三人到達目的地時已是夜深,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望着十尺高的圍牆,攝影師問怎辦。怎辦?當然是爬進去了。自小在村裡長大的我,爬牆爬電燈柱當然難不了我。任務完成後,坐車去元朗吃晚飯,那一頓吃了什麼倒忘了,雖然我是在元朗長大的。
倪匡寫字很快,字也難看,我常笑他的每隻字,就像白色牆壁角落的一隻蒼蠅。他很喜歡用「匪夷所思」這個詞,有時寫得很潦草,但看慣他文字的人自然知道他寫什麼。朋友問我怎麼會看得懂他的手稿,哈﹗我從不用眼看,我用心看的。
從老板口中得知,雖然他沒見過我這個編輯,但卻取笑過我的名字,說很老套。倪匡有沒有說過這話已無從得知了,就算真有其事,他說的也是事實。
倪匡是性情中人,也愛喝酒。那時文壇有一個傳說,話說已故作家林燕妮愛在原稿紙上噴香水,有一次,倪匡去她家作客,甫一坐下,林燕妮問他要喝點什麼,倪匡說,有酒精的就行。結果,林燕妮捧上了她的香水,說是她家唯一含酒精的東西。
已幾十年沒看過倪匡的文字了,他的小說只宜一讀,再讀就沒趣的了。不過,他說過的話卻很值得一再回味:
「一國兩制是共產黨說的,共產黨說的,幾時靠得住過?」
「妓女比共產黨更可信。」
倪匡本人澄清沒說過「妓女比共產黨更可信」這句話,並表示「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尊重妓女,這句話對妓女很侮辱。」我看過他澄清這句話時的錄像訪問,他沒說錯,他的確說過很尊重妓女的。
倪匡封筆已久,最後一部衛斯理作品《只限老友》出版於二○○五年。正如他說,人生有好多配額,用完了,就無法再繼續了。
生有時,死有時,別有時,縱使萬般不捨,也終歸一別,只希望倪匡先生在世界的另一頭繼續玩樂,開心去也。
p.s.
本來是想寫羅啟銳的,但噩耗連連,一時之間,也不知怎寫了。羅先生本來也會是我負責的作者,當年文稿談得七七八八,也上過他和張導演的家,看過全部的資料,但臨門一腳被老板拒絕了,無奈下,羅先生那本書就交由另一家出版社出版了。
(本文封面圖片:《立場新聞》)
那個美好的年代,終於變成傳說了⋯羡慕你曾當過倪老的編輯呀!
當年也很自豪也很興奮,竟然當上自己喜歡的作者的編輯。
長劍飄飄白衣勝雪的年代一去不返
香港是回不去的了,大家也不要再做夢了。
唉~ 不知說什麼,為了保持係呢度的活躍,佔一席位,怎也要唉一下
唉,點都要寫番啲嘢,回憶吓當年。
難得嘅坦白喎 😆
這兩年也走了許多人
走了也是好事,真的是冇眼睇了。
讀你這篇,心裡千思萬緒一同湧上,除了傷感,也不知能說什麼了。
我也不知怎形容。謝謝留言﹗
原來是倪先生的編輯,實在厲害! 你負責的是明窗舊版的衛斯理系列嗎?
之前一直覺得該系列的封面設計很吸引。看得出是低成本 😀 但都很詭異,而且簡潔,跟書本風格十分配搭。該系列吸引讀者的第一眼是作者和標題,之後便是封面了,感謝你!
這兩天在yt翻看倪先生的講座和節目,有一次他有提到他也很佩服他的編輯,因為他字體十分潦草,別人都看不懂,就他編輯看得懂,從沒出錯。不知是否就是說你了。
工作而已。你說的封面吸引是指徐秀美畫的封面吧。我也很喜歡。其實植字員更厲害,聞說植字公司真的有一個專門幫衛斯理小說打字的植字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