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的除夕倒數

從未慶祝過除夕，我人早睡早起，十時不上床已屬不正常﹐我爸年年的年卅晚都罵我，怎可以不守歲？我也闊佬懶理(廣東話，毫不理會)上床睡覺去也，有一年年初一一覺醒來，看到房門外的大廳已點起蠟燭拜神，我就大叫「火燭」(廣東話，失火)，結果又招來大罵。

香港人會慶祝兩個除夕，一個是公曆的，一個是舊曆的，如果真的要區分，公曆的叫除夕，舊曆的可以叫「大除夕」，不過多數香港人會叫「年卅晚」。香港以前除夕最熱鬧的地方就是中環蘭桂芳，九三年除夕，一位二十才出頭的同事想去，被我們勸止，結果當晚發生人群踩踏慘劇，死了二十幾人，我們一班同事擔心不已，後來知道同事聽我們勸，逃過一劫，大家才舒了一口氣。

第一次真真正正慶祝除夕是在紐約，不是在時報廣場，是在我朋友的家。那一夜是二○○○年除夕，子夜一過，就是二○○一年。朋友在家搞了一個除夕派對，廣宴親朋，我還是第一次去美國人的派對，隆重其事，穿了平身第一次的露背絲絨晚裝，二手貨，在二手店買的，好像是美金十元，古治高跟鞋也是二手的，價錢忘了。

美國人開派對，沒有請帖，可能跟對方算是熟朋友，只是一個電話。朋友的家在蘇豪，一幢大廈的頂樓。蘇豪從前是工廠區，樓底(廣東話，天花)高，工廠撤走後，地下一層很多時改建成畫廊，樓上改成辧公室，後來租金越來越貴，畫廊也搬走了，地下一層變成了名店，有整幢大樓索性改建成高級公寓，叫Loft。雖然價錢是高級公寓，但是，跟上西城和上東城的高級公寓不同，沒有門衛，因為是工廠改建，採光很不一樣，間隔也跟一般住宅不同。

當年按地址去到門口時，找了一陣，終於在一幢紅色鐵閘前停下來，猶豫了很久，還疑心找錯了地方──大樓正門像個貨倉門。閘口旁有門鈴和對講機，朋友給了我大門密碼，按了就推門而入。電梯在一條走廊的盡頭，很小，只容幾個人，也有點殘舊，搖搖曳曳的上到九樓，出了電梯，發現原來不是頂樓，還要走一道樓梯，樓梯呈之字形，有點窄，走時可俯望樓下幾層。

終於到了朋友的公寓門口，這才明白，為什麼要直接給我開門密碼了。大門根本沒有關上，呈半開狀態，未到門口，已聽到裡面嘈吵的音樂聲和人聲。一打開門，裡面少說也有幾十人，有些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聊天，有些或站或坐，堆在一角，每個角落都是人，但就是看不到朋友。

全廳的人我都不認識，根本不用跟他們打招呼，也沒有人走上來理我。整個房子是開放式設計，大廳的盡頭就是廚房，找到朋友在忙亂煮帶子。一見到我，就問我唐人街的帶子可靠嗎，帶子在那兒買的，還叫我聞一下。我聞了，覺得氣味有點古怪，反問朋友，你覺得怎樣。朋友搖了搖頭，然後整盤帶子直接倒了落垃圾桶，說，下次還是不要到唐人街買海鮮了。跟着跟我聊了一陣，就給我介紹他的伙伴朋友。大家斟酒，邊喝邊聊了一陣，朋友就叫我再爬一條曲曲折折的樓梯，直上私人天台(大樓屋頂)，原來那兒另有天地，星光下，有另一批人在上面烤東西和喝酒，還有侍應幫我們斟酒。

美國人的派對，以前在電視電影看很多，但身處其中時，才能真正體會到，這根本就是一個練習社交技巧的派對，吹噓一個晚上，聊完也未必記得對方是誰。

朋友當年很喜歡這種熱鬧。我不是太欣賞，情願下樓梯回去大廳坐一坐。大廳一角放了一部大型電視，正播着DVD的電影，沒有人看，我一看，忍不住笑了出來，播的是一九六八年寇比力克的經典科幻電影《二○○一太空漫遊》。朋友不知什麼時候已從天台下來，走過來跟我說，是不是很應節呢？

那一刻，子夜快到，朋友催我回去天台，跟大家一起倒數，我說不了，我沒看過《二○○一太空漫遊》，要慢慢看呢。

最後，一房子都在倒數，熱熱鬧鬧地踏入二○○一年。

之後，朋友去了加州發展，兩年前才回來，洗盡鉛華，隱居上州了。這十幾年間，我也去過不同朋友的家倒數跨年，但氣氛都很不一樣，在場的每個人不是朋友的家人，就是親朋好友，大家閒話家常，不用滿場飛去認識新朋友。

在香港的朋友問我有沒有去過時報廣場倒數，老實說，這麼多年，我都沒想過要去。反而有一年，有位從香港來了幾年的朋友想去，我依然搖頭耍手，不了。

要去時報廣場倒數跨年，一定要有身心準備。

第一，最遲下午三點就要去到現場，佔據位置，因為保安理由，那兒一帶會在下午封路，人車都不准進入；第二，你要忍，不能上廁所，重要的事要說三遍，是沒有廁所的，沒有廁所，沒有廁所，那兒當天劃分為多個等候區，一旦進了等候倒數的區域，就不能走開，一走開，就不能再回去；第三，要帶備乾糧和水，因為要乾等到半夜十二點。

有一年元旦後，有一位同事回來上班時，向我們吹噓自己憑關係，不用拿摺椅，在時報廣場乾等十幾小時，晚上十點多才到達，找到當守衛的朋友，直接走到有利位置等倒數，開心死了。

紐約時報廣場的除夕倒數實在太出名了，每年子夜一到，價值一百萬美金的水晶球空降下來的一刻，整個時報廣場大撒五彩紙屑的場面，都會用鏡頭轉播到世界各地。

追尋歷史的話，時報廣場這個倒數活動始於一九○六年，當年其實是為慶祝《紐約時報》在那兒開設了總部，那一帶也因此得名為「時報廣場」，後來倒數活動就成為了紐約的傳統，還寫進了《紐約市百科全書》中。

其實要跟時報廣場的除夕倒數留倩影，也不必當天去擠，時報廣場的倒數年份數字會提前幾天放在廣場中央的街上，任人拍照。當年(2019年)我也跟「2020」拍過照，誰知二○二○年會是如此衰的一年。

人老了，真的不想去跟別人擠了。要在紐約市倒數跨年，其實也有其他好去處，幾年前開始加入紐約路跑會(NYRR)，開始在跨年跑當義工。不用天寒地凍去跑，還可以免費在中央公園看除夕煙火，何樂而不為。

除夕跨年跑每年在中央公園噴水池旁舉行，煙火在72街的人工湖橋上發放，因為人工湖附近一帶都會封路，就算是住在中央公園附近的居民，也只能遠遠地觀看。要近距離看煙火，一是參加跨年跑，一是當義工。我做過幾屆，有一年更是異常寒冷，氣溫低至攝氏零下十二度，體感溫度零下二十幾度，本來六千跑手報名，結果一半也沒有來。

剛過去的除夕，因為疫情，沒有出門，沒有去任何除夕派對，也沒有去做跨年跑的義工，只是靜靜地在家，今年破例地守歲，子夜時，出去看一下民居自己放的煙火，雖然規模小得可憐，也不算美，但聲音有如爆竹，此起彼落，想起當初全市抗疫，每到晚上七點，附近街道就掌聲不絕，給醫護吶喊打氣，這些煙火聲，就像《劫後重生》(Cast Away，2000)的湯漢斯，一息尚存，就不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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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是跟一位文友合作的一題兩寫，叫「紐成一片」，各自寫自己所在的城市。每人輪流出題，每周各發一篇文章。(請點擊「文友」二字)

本周題目是我出的： 除夕。下次是對方出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