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是紐約人的朋友,不論中外,都會問我同一個問題:「九一一發生時你在紐約嗎?」答案是:在。不僅在,還看到;不僅看到,還寫;不僅寫,我還報道。在報館上班六天,第七天就遇上「九一一」了。事發第二天,我去了零點採訪,因經驗不夠,沒戴上防毒口罩,結果吸入了大量酸性氣體,當晚縮在床上咳了整整一夜,喉嚨好像被割開一樣痛,幾乎咳出血來, 胸口被火燒一樣,以為自己要死了。
一位老前輩那時跟我說,很多人當記者幾十年,做到退休也未必遇上這種新聞,我上班幾天就幸運地碰上了。這種運,我一點也不想要。
九一一當天,很記得是紐約市市議會選舉投票日,有點像香港的區議會選舉,全市各區設了票站,登記了的選民就去投票。當天本來是分配到曼哈頓下城金融區的票站採訪的。金融區就是雙子塔世貿的所在。幸好前幾天有個採訪剛好在世貿,去過附近一趟,認得路。曼哈頓下城的街道不像十四街以上的中城和上城,縱橫有序,像個棋盤,金融區的街道彎彎曲曲,左穿右插,完全不按號碼,沒有地圖的遊客是很易迷路的。
人生就是這麼奇妙神奇,九一一前一晚,負責另一區新聞的同事病了,採訪主任改派我去頂替病了的同事,就是這麼一換,我逃過了一劫。
九一一那天一早就出門,一切都沒什麼特別。但是,走過馬路時,迎面卻走來一個神情慌張的男人,語無倫次,一邊過馬路一邊抓着頭,好像在哭:「世貿被撞了……」我還瞧了他一眼,覺得太可憐了,這麼早就喝醉發神經了。除了遇到這個「怪人」外,跟着的一切都很正常。如果當時我有真的在意他的話,抬頭望向遠方,相信會看到出了事的世貿大樓。
那天我安排到一個教堂採訪,裡面擠滿了人,個個在忙投票,我正要採訪票站負責人時,忽然有個男人握着手提電話,緊張地跑到票站主任前,那時的手提電話是摺機,只見男人一邊在聽電話,一邊在覆述電話另一頭對方的話:「五角大廈也被撞了。」這話也太離譜了吧,完全是不可思議。
然後,大家突然肅靜下來。那男人收起電話,好像向現場的大家宣佈一樣:「世貿塌了,五角大廈被撞了。真的。」
我那時還未醒覺是什麼一回事:怎麼可能的事?世貿塌了?五角大廈被撞?這是在拍電影嗎?
上星期才見到世貿好端端的,我還在七號樓坐扶手電梯去二樓的Borders書店逛了一圈呢。世貿3號樓有一家萬豪Marriott酒店,酒店門口是去新澤西機場的機場巴士站,去年我才在那裡上車,去新澤西機場接老友的機,等車時,還跟酒店門衛聊天呢。我以前住的小公寓,正對着世貿,每晚都看到世貿徹夜不關燈,那時世貿大樓正面長年亮着一家保險公司標誌的燈,就是一把雨傘。
我試圖從腦海中搜回世貿過往的記憶,縱使很微不足道,但也很真確,就像剛發生一樣。
那一年九月夏末,朋友來紐約旅遊,我們到唐人街吃晚飯,打算吃完一起上世貿看夜色,結果因去了唐人街一間酒舖跟一位久未見面的長輩聊天,聊晚了,一看時間,已過了世貿觀景台關門的時間。無奈下,只好改道去了中城的帝國大廈。半夜前的帝國大廈仍有很多遊客排隊,我們趕及在關門前上到觀景台,曼哈頓在夜色中特別繁華,汽車在第五大道上川流不息,沿路一直往南望,世貿跟帝國大廈遙遙相對,一南一北。
我還安慰朋友說:「下次吧,下次再來紐約時,我們一定上世貿看看。」
結果朋友再沒有踏足紐約,世貿也在三個月後的十一號塌了。
那男人重複地說:「世貿塌了,真的。」
突然,教堂裡所有人才發現自己的手提電話完全打不通了,大家開始尖叫,開始驚慌地奪門而出。我跟着人群衝到街上去,朝世貿的方向望過去。大家指着原來世貿在的方向,呆了。
世貿不見了﹗
手提電話打不通了,大家像一群無了頭的野獸,開始在街上亂竄。滿街都是人,大家奔走相告「世貿塌了」,有些人才如夢初醒,滿街的人都在逃命的跑。
怎麼辦?是世界末日嗎?
公司的手提電話不通了,是無訊號的長號。怎麼辦?我的家還在嗎?沒有人敢去坐地鐵,我也不敢。只好跑回家,那時還未玩馬拉松,跑回家的距離真的要了我的命。途中看到電話亭,以為遇到救星,馬上拿起電話筒,準備投幣,誰知又是無訊號的長鳴。手提不行,連電話亭的公眾電話也不通了。我像斷了線的風箏,除了跑回家打電話,也想不出什麼方法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很恐怖,大家都在跑。
跑過一家影音店,大家在圍觀電視上的新聞報道。畫片不斷重複,播完又播。
回到家,終於找到同事,大家都平安,突發組的同事在世貿崩塌前已出動了,前一天原來還有香港官員訪問紐約,如沒記錯,是還未當上特首的曾蔭權,地點就在世貿附近,真是約定也沒有這麼巧。
第二天,曼哈頓下城封了。
同行傳來好多小道消息,說某報記者一直躲在車上,沒去採訪,回報館後竟然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目擊事發鴻文,大家都嘖嘖稱奇。世貿如何被撞,怎樣塌,我沒有親眼目睹,所有影像都是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看到時,也難以置信,覺得是電影鏡頭。
但當我在第二天踏足零點,看到那團燒剩的廢墟,如小山一樣高,熟悉的街道,馬路鋪了幾寸厚的灰燼,滿地燒焦了的紙張,隨風亂飛,空氣中瀰漫着陣陣焦味,我開始相信了。
曼哈頓下城從十四街開始全封了,只有主流媒體的記者才能進去採訪,而且只有幾位記者可以真正進入零點拍照,其餘記者都要退到Chamber Street和Greenwish Street交界街口,恰巧的是,老友以前就住在交界那幢舊樓,幸好對方早搬了,否則根本不能住了,世貿附近的住宅居民全部要撤離,要大清洗致癌的石棉塵,檢查沒事後才能回去。
Chamber Street和Greenwish Street街角馬路上架起了木欄,有警察站崗,街口好像有一家麥記,斜對面是一家小學,之後校舍不能用,要借用另一校舍幾年。最深印象是Chamber Street街角還停留了一輛賣甜圈餅和熱狗的推車,車身完整無缺,但就鋪了寸厚的灰,未賣出的熱狗仍在車上,還有芥辣醬,全都堆在灰中。
如果真有亡靈的話,我覺得他們仍在附近,新魂的他們還未知道自己已離開了人世。
足足隔了十五年,我才第一次正式的回到零點。過去每年的悼念活動,我從未去過。五年前上管理培訓課,地點就是零點,現在的自由塔大樓。從課室的窗戶往外望,就可看到那個紀念井。那個井,二十年前,是一個燒焦了的大洞,挖土機不斷在挖,那種燒焦味,至今仍記得很清楚。
世貿遺址附近現在蓋了一個九一一博物館,我一次都沒有去過。
真係好得人驚地難以置信。廿年啦,時間不留人。
但一切舊事其實也在~ 只是平時在視覺外
是。不過有啲事係 grandeur,影響深遠,難以接受 (eg Chernobyl)。
呢單就更加恐怖。
想看自然看到。
一年後紐約市出現過嬰兒潮,當年出生的孩子現在都讀大學了。
一下子竟二十年了……那時我在電視機前,看著恐怖的畫面震驚哭泣,不敢相信,今天看著你所寫的畫面,更覺得難過不已
恐怕四十年後也會記得。
當年真的好恐怖。
當時我還在台灣,記得餐廳裡大家都圍著電視看⋯真的震驚全球
太震撼。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