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只有一張照片,可能是舅父在我們老家蓋好時拍的,他是攝影愛好者,相機常掛在身,不肯定是因為在同一輯照片中,我見到舅父身影,平時的照片難得會見到他露面的。老家建好的那一年開始,我就住在那兒,那一年,我三歲,一住三十一年,直到被政府拆遷。
三十一年中,並不是一直住着。入了大學後,我就住進宿舍,每逢周末才回家,周日晚吃完飯就回去宿舍。畢業後在老家住了一年,但每天上班,交通一程也要花兩個半小時,那時只有屯門公路。六點出門,每晚九點半才回到家,吃完飯就倒頭大睡。日復一日。一年後決定獨個兒搬到市區,周末才回去看看我爸,我爸不在時,我就幫他照顧菜田。有位作者從前在專欄寫過我的耕田生活,就是周末回家打理菜田。
窗
房子的構造很簡單,四面牆,每面開了兩扇大窗。我爸說房子要通風好,所以窗子開得特別大。因為房子剛好夾在人來人往的兩條村路的中央,窗子左右各三格,都鑲了雕花玻璃,窗一關上,外面的人就看不到屋內的情形。只有上面推開的氣窗裝的透明玻璃。玻璃用紅毛灰牢牢地糊在鐵窗框上,連鐵框一同塗上綠漆。可是二十年過去,油漆剥落,紅毛灰都乾裂脫落不少,但玻璃仍很牢固的。兩扇窗朝外左右推開,窗框底部還有一把鈎子,可以扣在窗台的扣上,這樣大風也不會把窗吹得關起來。
我爸不懂美學,認為窗子越大越好,因為可通風,採光好。但他沒有想過掛窗簾,一打開了窗,整個房子裡的一切都外露在路人的眼底下。那時他也可能沒想過私隱的問題,連睡房的窗都打開得大大的。幸好我家都用蚊帳,蚊帳是奶白色的,從早到晚垂下來,等於是一層保護罩,外面的人看不見床上的人如何的睡覺。
這種窗有個缺點,就是不能關嚴,有縫。冬天時氣溫低至兩三度,新界氣溫都比市區低一兩度,呼呼北風從縫隙中漏進來,凍得要室內穿棉衣,蓋兩張棉被才可保暖。
我的睡房朝東,床頭向南,晚上睡覺時也只開着氣窗,有月的時候,總看到晈潔的月亮在氣窗的一格出現,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這是我家那幾扇窗給我的回憶,都是美好的。
屋頂
老家是我叫的名字,政府叫這做寮屋,就是在八十年代初登記了的「非法房屋」,我長大的村其實是一個寮屋區。那時新界地很多,多是農地,地主是原居民,即圍頭人,但他們很多都在六十年代開始去了英國謀生,留下的農地不想荒廢的話,就會租給像我爸這類在大陸耕過田的佃農。他們可以收租,田地不致荒廢,我們也可以有一片土地耕田維生,一舉兩得。地主姓劉,他們的三層高村屋就在村口,我爸租了兩塊地,一塊用來耕田,一塊用來蓋了房子,就是我們的老家。
地主劉家的人長什麼樣子我可沒見過,我爸每年年去見他們一次,就是交租。租地有一本租簿,內頁朱紅色框,用原子筆寫上何年何月何日交了多少租。租金好像是一年港幣幾百塊錢。
我爸只會耕田,蓋房子的事他不會,那時僱了幾個工人。我還記得我媽煮了一大鍋清補涼糖水,從對面的村(我們的舊居)提過來工地慰勞工人。大伙兒肩上搭着毛巾,蹲在後來是我睡房的牆外那塊泥地上,接過我媽遞上來的粗碗,大口的喝着糖水。我有沒有喝糖水真的不太記得了,但以我爸的性格,我們肯定跟大家一起蹲在地上喝的。
我的老家當然是一件老事物,現在都沒有拿石棉瓦(Asbestos)蓋屋頂的了,聞說會致癌。從前美國很多建築物都用石棉防火,後來都一一清除了。九一一雙子樓倒塌時,大量石棉塵飛散到附近的樓宇裡,政府耗費了很多錢,幾個月才把石棉塵完全清除。
這種石棉瓦屋頂很脆弱,不能在上面走動,充其量只是在屋頂邊緣躡手躡腳,修理過電視天線,過去武俠電影中飛簷走壁是不可能在我家屋頂實現的。不過,我喜歡爬燈柱、爬樹、爬牆,雖然被我爸禁止爬屋頂,但我也拿房子跟廚房之間的牆來爬,練一下壁虎功。
泵房
老家很多東西都是我爸親手弄的,例如打井,我們的田大槪兩畝大,打的井就在菜田的東北角,井旁用水泥蓋了一個四尺乘四尺兩尺高的小房子,房子頂裝了一塊重疊疊的鐵蓋,還塗了淺綠色的油漆,跟我老家的雞屋同一個顏色。小房子裡面裝了一個水泵,泵井水來澆菜田,也泵到老家煮食──秘密就在井旁一個T型水喉位,內裡有個活門,活門上有個把手,扭向一頭,水就用來澆水,扭向另一頭,水就流到我家。開關都裝在這個小房子裡,要開動水泵得要用力揭開鐵蓋,水泵開着時四周會很熱,於是我們就會用一根小木棍撐在鐵蓋下,露出一條縫,幫助散熱。澆完水,把木棍拿開,藏在井口旁邊,再把鐵蓋合上,還用鎖頭把蓋子鎖好,防止別人破壞。
我們叫這個藏着水泵的房子做泵房。人家的泵房有人的高,我們這個連小孩也藏不得進去,只能容得下一個水泵。
石步
我們種的是西洋菜,菜田要經常保持濕潤,西洋菜都跟豬毛菜同生,肉眼看,不覺得田裡有水,但一踏上豬毛草上,豬毛草下就會被擠出水來。兩畝田,中間鋪了一條水泥路,正中有一個蓄水池,我們叫這做水湖,用來洗菜的。兩邊的田各劃分為六畦,田畦之間用石步分隔開。(石步讀作「石布」sek6 bou3)
石步的造法很簡單:用五塊木板做成一個一尺乘一尺的架子,倒入水泥,凝固後,拆開木板,就是一大塊灰色腐乳的石步,邊緣沒有打磨,所以非常銳利。一共造了百多塊石步,我爸就把一個個石步,像打樁一樣打進田畦之間,每一步就打一個石步進去,一行田就打了約十塊石步,石步下就是水和混着水的菜泥。
小時候的我,喜歡在石步上奔馳,從田的一頭直奔到田的另一頭,早已熟習每一石步的間隔,跑時根本不用看腳下。沒在石步上走過的人,會很怕掉進田裡去。過年時從市區來我家拜年的親戚,有個哥哥長得斯斯文文,我姨就提議我跟他較量,誰在石步上跑得最快。結果當然是我贏了。我都跑到田尾了,他還在中間猶猶豫豫,不知下一步怎踏出去。那一年,我十一歲,讀五年級。
鐵閘敞門
我家大門是一度鐵閘敞門,非常重,塗了棗紅色的油漆,跟我家裡面的水泥地同一顏色。鐵閘正中有一塊可拉下來的鐵板,夏天時可拉下來通氣,下雨時往上推。我家雖然有屋簷,可惜造得不夠長,平時是沒問題的,但我家門口朝南,狂風暴雨時,一把雨像倒一桶水的潑向鐵閘,就算拉上了鐵板,也聽到沙沙沙的雨聲撞在門上。
讀小學時,有一年的下午,又下起大雨來,我就從沙發上起來去把鐵閘敞上,可是眼睛卻停在電視上,一不留神,給鐵閘輾過左腳大拇趾,我痛得腳下一麻,低頭一看,一趾頭都是血,整片趾甲當場被掀開,趾甲邊緣還連着拇趾頭,掛在趾頭旁邊,欲斷難斷。只好一拐一拐地走去剪一塊膠布貼着就算,等我爸從田裡回來才告訴他。
這是我頭一次左腳大拇趾趾甲被撞脫,來美後有一年跟同事去踢足球,被男同事大腳踢中左腳拇趾,當晚趾甲就黑了,第二天就整塊甩了,一絲血也沒有。後來因練習馬拉松,前後都掉了五塊趾甲了,早已見怪不怪。
老家
老家早沒有了,消失了。有些地方消失後會蓋上高樓,幾十年後走過,或會感嘆說從前此地曾有過自己的家。但我家被拆後,卻成了西鐵架空橋下的一個橋躉,旁邊亂草叢生,如果不是我說這兒從前是我家,大槪沒有人會相信。
睇到一半已like 了 like 爆了 (要换燈膽💡💡💡💡💡)篇文寫得好到好似置身其境咁!!! 也想像到孩童既你,爸爸好勇敢,帶着家人展開新生活! 致敬! 相入面咪有個廢字既,我以為是發!
哇,我都想發啊﹗笑到卡卡聲了。
睇完鐵閘果後,feel到好痛呀….
痛到麻木咗,其實當時冇乜感覺。跟住貼咗膠布先仲痛。唔撕得。
唔得…會腦補畫面,我要停止想像先。
總之痛啦。
終於在 1963年的高空照片裡找到你家的蹤影,原來你家跟福音堂好接近的耶
我上個月也在Google高空圖找到現在老家原址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