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對世界有兩大功勞:一是令功夫片和武俠片在華人世界以外發揚光大;二是令「點心」(dimsum)這個詞走入英語的殿堂,就算不懂中文的老外,也會說喜歡吃點心(其實用廣東話說,應該是「飲茶」)。
小時候,我爸經常帶我去飲茶。我爸說去茶樓飲茶,我媽卻常說去「茶居」。我爸說我媽老套,竟然還叫「茶樓」作「茶居」。其實老套的是我爸,廣東話帶點鄉音,他是名副其實的鄉下人,我媽是在土生土長的九龍人,本來在工廠工作的她,嫁雞隨雞,嫁入了新界,從此跟我爸種菜,做了農婦。
洪水橋離我們家不遠,那時有幾家茶樓。
我爸常去的一家茶樓,名字叫冠江, 那是一座平房,前面有一大片空地,不是停車場,那是大家哪有這麼豪,開車來飲茶,那是停單車的。入口有一度很高的大閘,上面掛著醒目的招牌「冠江」,閘旁有一個報紙檔。我爸最喜歡在那兒買一份《商報》去歎茶。
那時候的點心很簡單,很奇怪,我反而很少吃蝦餃燒賣之類的點心,可能價錢貴吧,我爸總喜歡給我點叉燒包或蓮蓉包。我卻喜歡鵪鶉蛋燒賣,特別愛挑那顆小鵪鶉蛋來吃。還有雞扎,只愛吃那層豆腐皮,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層皮往上拉,拉開一點,雞扎就在碗裡滾一圈,我就像武術指導,操控玩雜耍的黃飛鴻,把纏在他身上的青布條一口氣拉開,雞扎裡的火腿雞肉,嘩啦啦的掉在碗裡,我都不吃,然後把豆腐皮含在兩唇中間往嘴裡送。這個動作我覺得最好玩,像吃紙怪獸,習習習習,將整張豆腐皮完全吞掉。
後來茶樓推出新點心,就是一碗碗的上湯通粉,很香,推心車每次推過,都想叫來吃。我爸看不過眼,我未開聲,他就把推點心的大嬸打發掉,說「不要不要」。
飲茶是很悶的。我爸一坐下,點了他喜歡喝的壽眉,就自顧自的看報紙,撇下我不理。我吃飽了嚷著埋單,他卻說我沒耐性,是否椅子有螞蟻咬我屁股,怎麼不能定下來坐坐。
冠江茶樓那時打開門窗做生意,窗口都可以掛雀籠,養雀的都是大叔,我就沒見過大媽會帶着一籠雀來飲茶的。大媽多是背一個,手拖一個,去洪水橋大街的街市買菜。
二○○七年回去時,冠江原址變了吃泰國菜的香辣屋,跟着再變成帝樂德國餐廳,四年前,我和中學同學也去過吃德國自助餐,味道蠻不錯的,誰知今天再上網一查,原來餐廳已在二○二○年一月一日結業了。
洪水橋另一家茶樓叫雁園(音院),在街市的另一邊,差不多是洪水橋的邊陲,裝修較堂皇,有水晶吊燈,大堂後還有庭台樓閣,座位很多,有一個又一個茶廳,推開門,穿過廊柱,又是一個廳,好像永遠走不完似的,園內還有兒童遊樂場。我第一次去時已覺得不可思議,玩得樂不思蜀。
那時點心都用點心車推出來賣,其中一味皮蛋瘦肉粥是我的至愛。推車的大嬸是我小學同學的媽媽,她推皮蛋粥點心車推了十多年。後來雁園結業,我竟然在藍地的天河茶樓再碰到她,轉了地盤也是推着叫賣皮蛋瘦肉粥,看來這是她的專利,也是獨沽一味,我可真的沒見過她推過別的點心車。她低沉的聲音,唸皮蛋瘦肉粥時叫得特別有感情,節奏跟其他人很不一樣,那個「皮」字拉得特別長,一下扯上頂峰,然後急墜而下,那個「粥」字讀成陽聲,特別沉,尾聲收得穩穩的,加上她中氣十足,一聲「皮──蛋,瘦肉粥」,可以在人聲鼎沸的大廳中迴盪不已,至今難忘。
不過因為雁園飲茶較貴,我們也不常去,唯一一次下午去吃飯,是因為年初二,住在九龍的外祖母外祖父、舅舅和阿姨,還有舅舅的女友、未來的大舅來探我們,我爸才說不如去雁園吃午飯。因為那次,我吃了人生第一次吃的乾炒牛河和星州炒米,以後叫我點中餐,我也只會點這兩味。
從雁園出來,右邊是一排排的寮屋,村內有單車舖、無牌牙醫,有點像三不管的地帶。小時候我在那些寮屋區內補過牙,沒有護士,牙醫是位半秃大叔,戴着口罩,長相也忘了。第一次補牙,還是上下排四隻臼齒,那支毒龍電鑽,甫一開動,聞者腳軟,震到牙關酸赤,淚水直流。單車舖好像是我小學同學家裡開的,同學長得特別瘦,那時我常懷疑對方家裡沒飯吃。再往元朗方向走過去是一幢古舊別墅,大門經常深鎖。當年麗的電視劇《追族》一家四口遭滅門的故事,就是在此取景,主題曲更是由張國榮主唱。雁園已拆了多年,是敵不住時代的衝擊吧。原址幾度易手,後來蓋了私人樓了。
那時,洪水橋大街差不多盡頭,其實還有一家賣點心的,在一個粥檔對面,我們從沒去過,平時我媽買菜也不會走到那麼深入,至多去到一家缸瓦舖買點香燭、拜神的用品、碗碟,或者去中藥店買點涼茶。就連柏雨中學在什麼位置我也不知道,聞說在街市附近,我就沒有特別去看過。
在洪水橋的飲茶回憶也差不多走完了,最後一家去過的飲茶地方,那時已叫酒樓,不叫茶樓了。就在街市口左邊那幾幢洋樓的二樓,名字叫龍爵【註】,裝修很豪華,有擺酒的宴會廳,有沒有扶手電梯我也忘了。去過幾次,畢竟有點高級,一次起,兩次止就是了。
後來我爸下田作息的時間改了,不用再半夜推菜到馬路邊等貨車,那時大陸菜越來越多,很多菜農都改把菜送到附近的菜站,我爸也一樣,一早下田,然後把菜推到藍地菜站,飲茶地點也改到天河(前身是懋藍)去了。
從此我也再沒有踏足洪水橋,再去時已相隔了三十年。
都是上世紀的事了。
(原文寫於2007年4月4日,本文為修訂版)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
特別鳴謝:曾先生提供龍爵酒樓的名字,三十幾年前的事,因為只去過一兩次,名字早忘掉了,只記得有個爵字。
很好的文! 心心眼! 我也是雞扎/ 腐皮卷定什麼只吃腐皮,不過其實我不喜歡飲茶,以前喜歡吃菲林(芝麻卷) 也愛吃煎腸粉 不過我好清什麼也不落,只要豉油。
芝麻卷正,我而家仲係咁食,拉開一片,慢慢啜入口。
雁園印象的確很深,走進去的確有三部分的感覺。聽說酒樓老闆是基督教徒,開張初期,會讓附近教徒,在酒家內通宵宿營。
柏雨中學,小弟有幸去過,很美的園林,教室似乎是居庭改建。
向元朗方向,有一所平房大宅「甘苑」,內裡更建有噴泉。現址一半已是鐵路路軌。
甘苑我就不記得了,那時洪水橋到元朗一帶的左面青山馬路,都有不少庭院深深的大宅。聞說雁園庭院那邊以前有幼稚園,叫佳音堂,所以有蹺蹺板剩下來,幼稚園後來搬了去我住的村內,我就在那兒讀幼稚園。對,那是基督教徒開的,我小時候是去教會的基督徒。
小弟至今仍居於新界西的天水圍。
孩童巳在這區成長,成年後也在區內工作,如今,兒子已三十歲了,一家仍居於此。偶然於網上看到閣下的文章,就想起以往這地區的變遷。
小弟在屯門醫院任護士,還記得十多年前,早上下班,乘輕鐵回天水圍。途經順風圍時,看到兒時已在的「佳音堂」招牌,所以就用手機上網查看,見到一位老先生所寫的記載。他說佳音堂於戰後五十年代由一位女傳道人建立,教會成員常一起步行往洪水橋雁園宿營。小弟才知道,原來雁園的歷史。
你跟我是同齡人,還在同一區長大。不過成年後,因工作關係,我搬到港島去了。其實入大學後,就很少在區內出沒了。元朗變化很大,上次回去就在雞地迷路了。XD 我有一個師弟在屯門醫院當醫生,也有親戚在那兒當護士。我很多同學仍都住在天水圍和元朗。流浮山一帶以前都是漁塘,馬路很窄,坐單層53號經過時常擔心巴士會掉落漁塘。這篇舊文是寫我的幼稚園的:https://editordevil.com/2021/01/20/first-day-in-school/
歡迎留言交流。
小弟屯門客家人。客家話比較傳統,至今也有客家人會叫酒樓、酒家、茶樓做「茶居」的。
不用等到龍爵酒樓,其實「雁園」已經叫做「酒樓」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小弟小學至中學時期,老豆喜歡帶埋一家三口由屯門揸車到洪水橋雁園飲茶,一定會叫「鮮蝦銀針粉」。
我記得雁園位於青山公路屯門往元朗方向洪水橋段的左邊 (即西北方)。
至於「龍爵酒樓」,小弟倒沒有印象這個字號。反而清楚記得有兩間「嘉爵酒樓」,較有名氣的,常賣廣告的那間在九龍灣牛頭角,另外一間就在藍地大街入口 (近洪水橋那側) 青山公路旁。嘉爵在藍地營業了很多年。至於在它以前或以後有沒有出現過「龍爵」,真的毫無印象矣!
我媽不是客家人,外婆家都說廣東話的。雁園叫什麼真的不太記得,那時候只叫雁園,也有可能叫酒家。洪水橋的龍爵可能不是開了很久,但我們去過飲茶的,後來也很少再去洪水橋了,再去已是幾十年後的事,那時大街兩邊的店舖已拆了多年,有個小街市,賣魚的姐姐還在,變成阿嬸了,我見到她時,她好像也認得我。
嘉爵當然記得,在藍地大街出來左轉,一座別墅改裝的,去過幾次。藍地的茶樓我也寫過,可以看我另一篇寫藍地的文章。謝謝來訪﹗